鄉土中國的三部曲之一。該書還從不同角度描繪魯南蘇北鄉村的美麗畫像,反映魯南蘇北獨具魅力的風俗民情,書寫魯南蘇北農民敢為人先的壯志豪情,是三農問題和新農村建設的集中展現,充分展示了"農民的中國夢"主題。
鄉土中國三部曲之一。
葉煒,本名劉業偉。1977年出生。棗莊山亭人。
中國作家協會會員。上海大學文學與創意寫作研究中心在讀博士。魯迅文學院第十八屆高研班、首屆青年作家英語班學員。
出版長篇小說《富礦》以及文學專著《葉圣陶家族的文脈傳奇》等著作10余部。在《作家》、《小說月報》等各類文學期刊發表長中短篇小說及其他文字200余萬。獲紫金山文學獎等多個獎項。曾率中國作協青年作家代表團訪美,參加愛荷華國際寫作計劃青年項目的交流。
辛亥卷 / 001
己未卷 / 010
庚申卷 / 018
辛酉卷 / 026
壬戌卷 / 032
癸亥卷 / 041
甲子卷 / 059
丙寅卷 / 069
丁卯卷 / 077
戊辰卷 / 086
己巳卷 / 099
庚午卷 / 110
辛未卷 / 125
壬申卷 / 139
癸酉卷 / 153
甲戌卷 / 163
乙亥卷 / 172
丁丑卷 / 184
戊寅卷 / 193
己卯卷 / 203
庚辰卷 / 215
辛巳卷 / 232
壬午卷 / 242
癸未卷 / 252
甲申卷 / 262
乙酉卷 / 269
丙戌卷 / 277
丁亥卷 / 285
戊子卷 / 294
己丑卷 / 304
庚寅卷 / 312
辛卯卷 / 319
壬辰卷 / 328
癸巳卷 / 336
甲午卷 / 345
乙未卷 / 353
丙申卷 / 366
丁酉卷 / 374
戊戌卷 / 384
己亥卷 / 398
庚子卷 / 408
辛丑卷 / 416
壬寅卷 / 424
癸卯卷 / 431
甲辰卷 / 438
乙巳卷 / 443
丙午卷 / 451
丁未卷 / 458
戊申卷 / 470
己酉卷 / 480
庚戌卷 / 488
壬子卷 / 495
癸丑卷 / 502
甲寅卷 / 509
乙卯卷 / 516
丙辰卷 / 523
丁巳卷 / 530
戊午卷 / 539
乙丑卷 / 546
丙子卷 / 556
辰時
天陰得厲害。
整個麻莊透著一股新鮮牛糞的味道。這味道混合著甘草的甜膩,飄蕩在村子的邊邊角角。
辰時,濕漉漉的冷風從不遠處的山間吹來,地面上的樹葉打著旋兒四處逃竄。冷風兀自吹了一會兒,在村東的大碾盤上停住了。幾塊龍狀的黑云死命地壓在村莊的上方,它們一會兒搖頭,一會兒擺尾,剎那間糾纏在一起,互相撕咬著。撕咬時,一條龍的顏色逐漸變白,慢慢退出了爭斗。剩下的三條黑龍越咬越歡,直到遍體鱗傷,煙消云散。
麻莊大地主老萬袖著手蹲在屋前,吸溜了一聲,嗓子里發出一陣轟隆隆的痰音。他喉嚨上下滾動了兩下,吸出一口濃痰,噗的一聲吐在了不遠處。一只大黃狗從墻角處不慌不忙地晃出來,用鼻子嗅嗅,伸出舌頭,舔了。老萬說了句:老不死的狗東西!他抬頭看天,又說了句:這狗日的天怕是要下雪了!
就在這時,老萬家的生了。
是個四胞胎。
蘇北魯南方圓幾百里,村莊少說也有上萬個,數麻莊的女人最能生。麻莊女人生娃是出了名的,就跟老母雞下蛋一樣,有娃到炕上一蹲,連接生婆都不要。但那都是一胎一個,最多的也不過兩胎。像老萬家的這樣一次懷了四胎,在麻莊還是頭一遭。
為了這四個娃,老萬家的把牙齒都咬碎了。血水浸透了整個雕花床板,漫了一地。來接生的安婆當時就嚇懵了,她邊接生邊語無倫次地嘟囔著:老天爺啊,你這是降福哪還是想要人命啊?幾個臉色煞白的小媳婦,額頭一陣一陣地冒著冷汗。熱水一盆一盆地往屋里端,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面倒。血流得太多,一個娃剛擠出半個腦袋瓜子,老萬家的就咽了氣。安婆眼疾手快,把那個女娃硬生生地拽了出來,再慢一步,她可能就隨著老萬家的走了。
折了女人得了娃,老萬一悲一喜。他是麻莊首屈一指的大地主,先前娶過一個女人,但沒有給他生下個娃就死了。為了接續香火,他很快又續了鄰村張大頭家的閨女繡香。新女人娶過來沒多久,就懷上了,肚子像活羊吹氣一樣迅速膨脹著。幾個月之后,繡香的肚子就和村口的磨盤差不多大了,足月時肚皮已經變得紙一樣薄。因為身子太沉,繡香整整三個月沒有下地,只能躺在床上。透過那張透明的、暴著無數青筋的肚皮,老萬似乎可以看到擠在里面的四個娃的小黑腦袋。
老萬有點兒后悔了。
悔不該當初沒聽青皮道長的話!老萬用拳頭狠狠打了一下自己的頭。繡香剛懷上沒多久,青皮道長就從馬鞍山上的盤龍道觀下來了,啪啪啪直拍老萬家的紅木大門。下人聞聲慌慌張張打開門,剛要破口大罵,一看是個道長,便肅然起敬,趕緊去喊老萬。老萬正在廂房里讀《論語》,聽說來了個道士,一猜就是青皮。出來一看,果然。
老萬呵呵笑著說道:道長咋下山來了?
青皮一抱拳:萬兄,貧道在馬鞍山上修道多年,從不輕易下山,但近日忽見麻莊烏云遮日,恐有不祥之兆。盤龍道觀承蒙萬兄多加關照,才有今日的繚繞香火。貧道素來知恩圖報,今特來告知這不祥之征兆。
老萬一愣,把青皮讓至廂房。主客落座后,他說道:不知道長此話何意?
青皮面目嚴肅,輕捻頜下數根胡須,說了句:貧道夜觀天象,萬兄近期必有福禍相依。
老萬一驚:愿聞其詳。
青皮說:嫂夫人有喜,此為福;喜有四命,此為禍。今為亥豬,孕者為贅胎。如臨產,嫂夫人恐有性命之憂!
老萬沉吟半晌,問道:道長可有方法驅禍?
青皮說:要保命,唯有墮胎一法。
老萬猶豫,問:還有其他法子沒有?
青皮搖搖頭,旋即又點點頭:有一法可試,須每日給圈豬上高香三根。但此法亦恐不能根本奏效。
青皮說完起身。老萬將其送至院門外。
青皮長號一聲:無量天尊!萬兄好自為之!
老萬點點頭。
這天,老萬聽到村口傳來一聲吆喝:鄉親們,武昌那邊打起來了!大清國要完了!老萬從聲音判斷,那是村里的秀才王二。他進城辦事回來了。
王二是麻莊一個參加過童子試的人,是麻莊及時個秀才,也是一個秀才。不幸的是,他考了幾次鄉試都沒能通關。如果大清真的完了,他就再也沒有中舉的可能了。
王二看到老萬,氣喘吁吁地跑到他面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萬爺,大清國真的完了!
老萬摸摸垂在腦后的辮梢,嘟囔了一句:我堂堂大清國就這樣完了么?大清一完,國家不就保不住了么?那,咱們麻莊咋辦?
王二一臉茫然地說,想像以前那樣守著麻莊過日子是不可能了!消息傳過來了,武昌那邊三個月前就打槍了,千真萬確!馬上就變天了!可憐我這個滿腹經綸的大秀才,從此后可就再也沒有機會當狀元了!你老兄這辮子恐怕也留不住嘍!
老萬苦笑著說: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甭管他!說完,他抓住王二的手:秀才,明天你過來幫忙,我家要辦喪事!
王二一愣:誰?這眼看就要過大年了!
老萬苦著臉說了句:娃他娘!
這話剛好被經過老萬門口的陸三聽到了,他正趕著驢車往家里運柴草。他對著毛驢喁喁了兩聲,那頭黑毛驢站住了。陸三租種了老萬的三十畝地,在幾十個租戶中,他是最勤快的,年年豐收,上繳給老萬的糧食最多。所以老萬平時最器重他,讓他到家里來打下手,幾乎就是萬家大院的管家了。
陸三聽說繡香沒了,臉色凄然,像霜打過的柿子餅一樣。他看了一眼王二,對老萬說:萬爺,你辦喪肯定需要柴草,這車料就先給你用吧。老萬點點頭。陸三就把驢車趕到萬家大院里了。
子時
雪是從半夜開始下的。
往年麻莊下雪都是先小后大,"先撒鹽后鋪棉"。今年這雪卻下得很結實,從一開始就是大片大片的雪花團,硬生生地砸在蘇北魯南廣袤的土地上,發出嘭嘭嘭的聲響,那聲音聽上去不像雪花飄灑,倒像石頭落地。
麻莊所在的蘇魯大平原冬天不缺雨雪,幾乎每年冬至前后,老天爺都會準時在這里降下一場大雪。
這一夜,老萬家哭聲不斷,有下人如狼般的號啕,也有小娃如羊般的咩叫。直到天亮,大雪停了,哭聲也停了。老萬在大門口升了天鵝帆。那巨大的白鵝頭朝著老萬家的祖墳場,高昂在半空中。
老萬在麻莊是大戶,有土地三百多畝,家里有好幾個下人。他平時樂善好施,在村里的人緣不錯。現在他家里出殯,村里的人自然都來捧場幫忙。一時間,院子里外人聲攘攘。
老萬前兩年新蓋的兩大排青磚黛瓦的宅院坐落于麻莊村口,宅院正南方是一片明晃晃的水塘,此刻結了厚厚的冰,幾個孩童和幾條黃狗正在上面嬉鬧。水塘旁邊就是敞亮的老槐樹大場子,那里聚集了很多來幫喪的麻莊老幼。此刻,老萬穿著白色長袍馬褂,頭戴白布鑲邊的瓜皮小帽,腳蹬一雙鑲白邊的圓口布鞋,表情呆滯地站在大門口,不停地向來奔喪的人作著揖。
一陣悠揚的嗩吶聲從村口碾盤方向傳來,響器班子來了。老萬請的是方圓百里好的崔家嗩吶,其聲切切,哀從中來,聽之者無不動容。
秀才王二正在響器棚旁邊的香案上伏筆疾書,一筆筆極為精致的蠅頭小楷記下親朋好友送來的布匹禮金。院子里人影憧憧,滿眼皆白。此時,忽聞門外一陣哭號:俺那可憐的閨女啊……
繡香娘家人奔喪來了。
老萬聞聲趕緊上前,撲通一聲下跪在地,向老丈人張大頭磕頭謝罪。張大頭是鄰村的村正,家底厚實,家有上百畝地不止。他抬頭看天,老淚縱橫。許久,才緩緩扶起老萬,撲打著他長袍下的雪花,半晌說不出話來。
老萬扶著張大頭進入靈棚。
靈棚設在萬家大院的堂屋,屋前貼著一副喪聯,上寫"白骨未碧海潮空,此日扶桑龍化去",中間寫有一個大大的"奠"字。張大頭看著眼前的大紅棺木,終于忍不住,又號啕了幾聲。他掀起繡香臉上的黑紗,皺了皺眉頭,嘴唇哆嗦著說了句:俺閨女咋變得這么難看了?臉上沒有一丁點肉!
旁邊幾個下人懷抱著降生不久的四胞胎,跪在地上,不敢說話。四個娃剛剛吃了奶,睡得正香。
張大頭挨個兒看了看娃,問老萬:都起名字了嗎?老萬搖搖頭說,等您老發話呢。
張大頭沉吟一下,說:這大冬天的,四個小崽子要了繡香的小命,來者不善呢。希望春來時娃們能時來運轉,能給你們萬家帶來一些喜氣,就用福祿壽喜四個字吧,女娃叫萬喜,喜字好一點。
老萬點頭稱是。
張大頭問:孩子沒娘了,奶水咋弄?村里能找到奶娘嗎?
老萬指指四個懷抱孩子的年輕媳婦,說:全莊有奶的女人都找來了,奶水足,夠娃吃。
張大頭揮揮手:讓她們把娃抱到里屋吧,娃們小,靈堂陰氣重,不能待長!
話音未落,忽然聽到外面一陣喧鬧,原來是新上任的馬鄉長來了。平時他和老萬、張大頭來往都比較密切,剛聽說了老萬得子折內的事兒,就忙著趕來了。他在靈棚前脫了禮帽,對著繡香的畫像鞠了三個躬。老萬趕緊給他作揖,說了句:有勞馬鄉長了!你這么忙,還來吊唁!馬鄉長擺擺手:遭此不幸,兄臺節哀順變!說完,他和張大頭互相抱了抱拳,進客房喝茶去了。
院子里人聲鼎沸,像個鬧市。紙人紙馬扎好了,陸三家的帶著麻莊的幾個主事女人把它們歸攏到一起,靜靜地等待著繡香入墳。看到這些,老萬眼角濕潤了,他想起繡香剛嫁過來時的情景。
那天,也是陸三家的幫著忙這忙那,迎新人繡香的時候,她站在門口哼唱迎新人歌,那歌唱得喜慶,也帶著一點淡淡的憂傷:
新人進新門,
門里門外有財神。
頭頂金,
腳踩銀,
懷里抱著聚寶盆。
抹了墜,
戴上環,
再想為閨女難上難。
這樣想著,老萬看到一陣冷風打著旋兒,從西天角往老萬家的祖墳飄去,一會兒又打著卷兒飄向麻莊的土地廟,落進老萬家的院子。地上的碎雪末被冷風吹起來,四散開去。院子里的人怕被迷了眼,紛紛捂住眼睛。
新亡人的魂魄要走了。
只見一群奇裝異服的鬼魂從門外大搖大擺地進來,皆是老萬死去多年的先人,她們列隊迎接新鬼來了。走在最前面的是老萬的祖奶,她顫巍巍地張開雙臂,口中念念有詞:新人繡香于老萬家有功,老婦等率眾前來迎接。那邊已經筑好新家,新人繡香快隨我來。陰間路途遙遠,去路漫漫,亡人須步步緊跟!
此時,棺木微微搖晃,亡人魂魄慢慢飄出,隨著眾鬼魂步出靈堂。她邊走邊不舍地回頭望著棺木,一步三回頭地走出萬家大院。眾鬼魂齊聲高呼:陰間路漫漫,新人隨我來!孤魂莫添亂,野鬼請走開!
在眾鬼魂的簇擁下,新亡人繡香的魂魄慢慢升了天,隨著旋風直飄向天鵝頭指向的萬家墳場。
亡人魂魄升天不久,道士青皮帶領兩個小徒前來作法。他命人在院子里擺起了一條大大的香案,送上大小貢品七十二件,燃起三三見九的高香,高聲誦號:亡人西去,生者東來!陰陽相依,去禍來福!吉時已到,亡人安葬!
誦畢,天空放晴,祥光萬丈。
來送葬的人很多。抬棺的人走在前,發喪的人緊隨其后,隊伍擺了足足有半里路。
三聲炮響,亡人入土,四個小娃哭聲震天。他們響亮的哭號震醒了不遠處的老槐樹,身上僅剩的幾片葉子隨著哭聲飄落下來,那可憐的老樹瞬間就徹底變得光禿禿。
己未卷
巳時
我就是那棵變禿的老槐樹。
我記得自己是巳時來到這個村莊的。那天,蘇魯大平原青蛇遍地,到處都是蛇游走的嘶嘶聲。
此時的蘇北魯南,戰亂紛仍,災害不斷,民不聊生,瘟疫流行,遍地尸橫,人煙杳無。剛剛站穩腳跟的大明朝廷采取了移民墾田的政策,把地狹人眾的山西地區的農民遷移到地廣人稀的蘇北魯南。這里至今還流傳著祖輩相傳的一句民謠:"問我祖先在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祖先故居叫什么?大槐樹下老鴰窩。"
我就是洪洞那棵大槐樹上的一粒種子。
掐指算算,我來到這個村子已經五百多年了。
那時候這個村子還不叫麻莊,確切地說是根本就沒有名字。幾個走到這里的老人仔細瞅了瞅這塊地兒,前后各有一座山,后面有條河,東西有黑黢黢的沃土上千畝。"這塊地風水還不錯,"老人說著用手里的拐棍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圈,"就這里了!"
他們在這里建房打井,開荒耕田,繁衍后代。直到有24小時,一個叫花子來到村口,問一個曬太陽的老人:這是嘛莊?老人想了許久,嘴里不停嘟噥著:嘛莊,嘛莊……嘟噥了半天,說了句:對,就是麻莊。從那以后,村莊才有了麻莊這個名字。后來,不知哪位老人從很遠的麻姑廟請來了一張麻姑像,他還操持著給這張麻姑像建了個小廟,告誡麻莊人:我們這里叫麻莊,麻姑就是我們的守護神,大伙逢年過節、遇到大事小事都要來拜拜。從此,麻莊人就把麻姑神當了主心骨。
我就生在麻姑廟舊址的旁邊。
早年的時候,我就是麻姑廟門口的一棵老槐樹。樹種是從山西洪洞遷到這里的一個老婦人在村口埋下的。老婦人一路小心地懷揣著,把我從山西洪洞帶到麻莊,鄭重其事地種在了村口。當初,她割破了自己的手指,往泥土里滴了三滴血,口中念念有詞:你本洪洞老槐樹,移此重生根須壯!莫忘老祖在何方,日日夜夜守麻莊!此后,她每隔幾天就抖抖索索地給土壤澆一碗水,直到第二年春天,土里拱出了一棵嫩芽。
慢慢地,我長大了,從一棵樹芽長成一棵小樹,又從一棵小樹長成一棵大樹。五百多年過去了,我越來越老了。我看著麻莊一茬一茬的孩子出生、長大,看著他們在老槐樹下嬉鬧、玩耍。我看著麻莊的一茬一茬的老人生病、老去,看著他們入土為安。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麻姑廟的緣故,麻莊人無論遇到什么大事小事,都喜歡到我這里來商議個辦法。小孩子嚇著了,就到我這里來給孩子叫魂。天旱了,就到我這里求雨。村里的法事道場也都在這里擺飾。麻莊人都在無意中把我當作了麻姑,作了村莊的守護神了。
但我很清楚,自己確實老了。我的軀干開始彎曲,并且已經有螞蟻開始在那里筑巢,村里的公狗母狗最喜歡到我空洞的軀干里,行那腥臊茍且之事。我的樹梢已經停止了生長,我身體的機能在逐漸消失。我現在僅有的力氣,就是每年春天努力生長出幾片綠葉,以此向麻莊人昭告:我還活著,盡管是在茍延殘喘。我知道自己在麻莊人心中的地位,尤其是老萬,他幾乎把我視為了在麻莊的同道者,看到我,他才能夠充滿守護麻莊的力量。所以我現在還不能老去,我還得充當他們的守護神。尤其是考慮到村里的那些孩子,我必須努力活著。我要看著老萬家的四個孩子長大成人。
時間過得很快。
轉眼間,老萬家的四個娃長大了,我又老了許多。
己未年初春,老萬把四個孩子送去了盤龍道觀。他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和村里娃們一樣,到秀才王二的私塾去念書。與王二相比,他更相信道長青皮,把娃們交給青皮他更放心。青皮早就說過,他的四個娃都不是凡胎,他愿意親自調教。他不但要教他們詩書禮義,更要兼修道家武功。
麻莊人都知道老萬和青皮的關系不一般。有傳聞說,他們兩個早年就結為金蘭之好,是在麻姑廟里磕過頭喝過血酒摔過碗的結義兄弟。
盤龍道觀的所在地早先就是老萬家修建的馬鞍山土圍子。清同治四年四月,新捻軍賴文光、劉雙印與清軍布政司丁文成部及僧格林沁部在離麻莊不遠的臨城與西倉橋間展開了激戰,戰火很快就波及到麻莊。為了讓麻莊老幼躲避戰火,過上安定日子,老萬的爹老子就帶著村里人在馬鞍山上圈了十余頃地,修建了一道土圍子,建成了馬鞍山寨。
馬鞍山屬于泰山和沂蒙山的余脈,方圓百里,山脈連綿不斷。每座山脈的山頂基本上都有一塊石壁,當地人稱"崮",是山區所獨有的山崮地貌景觀。巍巍八百里沂蒙,崮險岱峻,素有七十二崮之說。其中,以離馬鞍山不遠的抱犢崮最為著名。抱犢崮群山綿延,峰頭林立,山勢突兀、巍峨壯麗、泉流瀑瀉、柏蒼松郁。半山處有山洞數十個,崮頂沃土良田數十畝。松柏茂盛,蒼翠欲滴,奇花異草,滿崮爛漫。佇崮東眺,黃海茫茫云霧繚繞;極目南天,平野如畫。山麓下、叢林間,泉水叮咚,清溪潺潺,自西向東形成一道天然屏障。有此屏障,每有捻軍來襲,老萬父子就招呼麻莊村民入寨避難,并組織民團武裝抗捻。直到戰爭稍微平息捻軍撤退后,再讓村民下山來種地,晚上回寨睡覺。為防不測,他們把當年豐收的糧食等都運送到了山上。
從那時起,老萬家就被麻莊人當作了主心骨,儼然已是麻莊的精神領袖,比鄰村做村正的張大頭家還威風。
戰亂逐漸平息以后,老萬父子解除了民團武裝,只保留了幾桿槍,埋在了萬家大院。馬鞍山寨便一直空著了。眼看房屋年久失修,日漸破舊。一日,一道長云游到此,贊嘆道:此處山水相依,陰陽相生,定有盤龍在此,真乃千古風水寶地。老萬父子順手將山寨讓給了這位道長。在老萬的支持下,道長遂將寨子重新修繕,在馬鞍山的中軸線上,依次建了牌樓、山門和正殿,另有戒臺與山房等,大大小小共有五座殿堂。因馬鞍山地處蘇北魯南腹地,道觀吸取南北宮觀、園林特點,殿宇雖小但很宏麗,景色不多但很幽雅,殿內全用道教圖案裝飾,正殿前設有香案和長明燈。
道長將道觀命名為馬鞍山盤龍觀,在此修行度日。此道長即是青皮。此后,每當青皮有所需求,老萬必設法滿足。兩人由此建立了兄弟情義。
有此因緣,老萬的四個娃,青皮視同己出,也就不奇怪了。
卯時
盤龍道觀建成,馬鞍山上的野物逐年增多。青皮在這里不但看到了野兔、山雞、刺猬、山鷹,更有野生的黑山羊。他曾親眼看到一只高大的雄山羊,大模大樣地走進山門,來到道觀,旁若無人地四下張望一番。它的膽子很大,和青皮對視,咩咩叫喚。青皮視其為神物,高呼無量天尊。從此,這只黑山羊每天必來道觀水池飲水,偶爾還會帶上一群小羊。麻莊獵人知道黑山羊為道長所佑護,都不敢輕易開槍獵殺。
盤龍道觀一片祥和景象。
外界的風云仿佛與此地無關。蘇魯大平原上的這一方凈土,宛若世外桃源。
白天,萬家兄妹在盤龍道觀念書習武;傍晚,再結伴同回萬家大院。日復一日,從麻莊到馬鞍山上的山間小道,處處都留有四兄妹的玩笑打鬧聲。在山間土地勞作的麻莊村民,每見此景,都嘖嘖稱贊老萬家積善成德,人丁興旺。
轉眼間,四兄妹在道觀習文練武整滿一年。這天一大早,青皮道長在道觀擺下香案,讓四兄妹在案前行三拜九叩之大禮。拜畢,正是旭日東升之時,道觀內彌漫著陣陣香氣。山間野物為道觀香氣所吸引,紛紛前來觀望。只見野兔三五成群,山雞成雙入對,刺猬摸爬滾打,山鷹低空徘徊,悉數停駐道觀山門,肅穆靜觀。
青皮高聲頌揚無量法號,依次在香案擺放物件若干,分別為毛筆、硯臺、四書、蒲扇、利劍、彈弓、木槍、刺繡、印章。擺畢,命四人依照長幼分別主動抓取。老大萬福猶豫片刻,抓了蒲扇,眾野物一陣騷動。老二萬祿沒有絲毫猶豫,直接抓取了木槍,野物中除了刺猬和山鷹,大多逃竄。輪到老三萬壽,遲遲不敢出手。青皮催促,他猶豫著抓了印章,山鷹發出一聲尖叫,展翅向高空翱翔。萬喜一個,還有毛筆、硯臺、四書、利劍、彈弓、刺繡可抓,她似早就胸有成竹,拿起了利劍,刺猬們瞬間變作球狀,一起滾下山門。
此時,一群黑山羊悄然而至,為首的那頭雄山羊眼睛血紅,兩滴通紅通紅冒著熱氣的血淚潸然而下。
看著兄妹四人手中的物件,再看看那群哭泣的黑山羊,青皮沉吟半晌。他面向東方,背對四兄妹,口中念念有詞,曰:嬰孩降世,便知索取。拳頭緊握,要者甚多。多少眾生,不知選擇。豈知索要,乃為天性。伸手抓索,不為羞恥。知其所要,才知其舍。要者為物,其實為命。汝等命行,皆為天定。罷罷罷罷,貧道知也!
念畢,青皮癱坐地上,口吐白沫,雙目緊閉。四兄妹齊呼師父,半晌方才蘇醒。他掙扎著站起身,回屋奮筆疾書。書畢,急速下山,來到萬家大院。
老萬院門緊閉,青皮拍門許久,方見老萬衣衫不整地過來開門。青皮問:下人呢?老萬滿面通紅,說了句:都去大田秋收去了。青皮看看老萬頭上細密的汗珠,笑笑:嫂夫人升天八年有余,老兄還是再續一個吧,免得夜長夢多,惹人口非啊。老萬點點頭,往廂房走去。
走過客房,青皮有意無意地往里瞟了一眼,隔窗看到萬喜的奶媽裸著上身,正往頭上套一件粉紅的肚兜。他嘆息了一聲,搖了搖頭。
主客落座,不等青皮發問,老萬就說了句:那是滴翠,村西王順子家的,奶萬喜的時候我們就開始了。
青皮不再多問,只說:要么早作了斷,要么早點收了,切莫因小失大,在鄉親們面前丟了面尊。
老萬不語,半晌說了句:她年紀太小了,十二歲就出閣。收她還得和租戶王順子鬧翻臉,不如先偷著吧。我主要是喜歡她的小腳……
青皮笑笑說:村里小腳的大閨女多了,以你在村里的勢力和威望,娶哪個還不是易如反掌,咋偏喜歡個小腳媳婦?
老萬岔開話題:道長這次下山來有事么?
青皮從袖口掏出一個紙卷,遞給老萬。老萬看了半天,額頭冒出豆大的汗珠,一滴一滴從額前滑到面頰,又從面頰砸到地面上,發出咚咚咚的聲響。不知從哪里爬來三只螞蟻,觸須長伸,瞻前顧后,剛爬到老萬腳下,就被汗珠砸了個仰面朝天。
老萬用袖口擦去汗珠,問青皮:這是真的?你這次說得準嗎?
青皮表情嚴肅:有山間眾生野物為證!八年前,我曾告訴你嫂夫人所懷為兇胎,要不得!當時我只看到了他們要克母,沒看到將來的自相殘殺,怪我法力不夠!
老萬擺擺手:不怪道長,要怪只能怪我老萬家的墳場風水!你在紙卷上說天象呈示萬福為奸,萬祿為黨,萬壽為宦,萬喜為匪,且兄妹間會因守護麻莊而自相殘殺?
青皮點點頭,又點點頭。
老萬攏攏額頭的長發,他剪了辮子,頭發時常會散開來。沉默半晌,老萬問:就沒啥法子嗎?我本想讓四個孩子和我一樣,好好在麻莊守著,守護好祖輩開創的這份家業,守護好麻莊的天地人鬼神!
青皮不語,猶豫了半天說:要想不讓他們自相殘殺,除非有貴人相助,帶他們遠離麻莊!
庚申卷
午時
初春,春寒料峭。一層薄薄的霧氣籠罩了整個蘇魯大平原。麻莊處于濃霧的中心,霧氣較大,人照面時幾乎互相看不到臉。村莊的牛糞味道被霧氣沖淡了許多,只留下了苦澀的甘草味。
盡管霧大,麻莊人還是早早地起來下田。陸三趕著空驢車去了西洼地,他要去拉年前沒拉完的玉米秸。王順子則拉著一車牛糞去了馬鞍山腳下,他在那里新開了一片荒地。他是個勤快人,除去租種老萬的那二十畝良田,他自己還開了兩畝荒地。這荒地是他自己的,不用交租。他有點兒厭倦了給人當長工的日子,更不想讓滴翠在老萬那里當下人。但要想改變這一切,必須得先有自己的地。
臨近晌午,太陽出來了,霧氣逐漸散去,麻莊的輪廓逐漸清晰起來。現在的麻莊已經是一個三百戶的大莊了,人丁興旺。全莊一共有五百多畝水田,其中一大半都是老萬家的,打祖爺爺輩起,村里人丁多半都是他家的租戶和長工。所以,老萬一直過著衣食富足的大地主的日子。平日無事,就好在家里喝香茶、抽大煙。老萬的活法很簡單,他只要好好守著麻莊,守著祖輩上留下來的萬貫家產。
這天,他和青皮道長正在品著剛出鍋的清茶,忽聽門外有叫花子高唱:
金招牌,銀招牌,大掌柜的發了財。
你發財我沾光,你吃糨的我喝湯。
一拜君,一拜臣,二拜掌柜的大量人。
人量大,海量寬,劉備大量坐西川。
西川坐下漢劉備,保駕全憑三千歲。
人又高馬又大,臉膛黑胡子乍,大喝一聲橋折下。
夏侯杰,掉下馬,曹操一見害了怕……
正在西廂房喝茶的老萬和青皮聞聲出來,看到一個渾身臟兮兮的瞎眼叫花子,左手握著兩個牛胯骨做成的合扇,上面拴有十三太保,頭上有兩個紅纓,正在那里高聲唱著。他身邊站著一個衣不蔽體的小女孩,左手牽著瞎子的衣角,右手牽著一只黑山羊。她忽閃著一雙黑眼睛,好奇地瞅著他倆。
青皮眼睛一亮,對老萬說:娃們的貴人來了!
聽了青皮的話,再看看眼前的叫花子和小女孩,老萬驚得目瞪口呆。他不相信地念叨了一句:你說他們就是娃們的貴人?
青皮點點頭,說:要避免娃們互相殘殺,須讓他們離開麻莊,這樣還有可能免于一難。此事萬兄務必橫下心來,不然將來追悔莫及!
老萬愕然。
臉頰通紅的滴翠從屋子里搖搖晃晃地走出來,拐進了院落西邊的茅廁。
黑山羊看到萬家大院里的柴草,咩咩叫了兩聲。老萬還在呆愣。叫花子打了兩下合扇,見老萬還沒反應,拉拉小女孩,轉身欲走。老萬急忙叫住瞎子:請高士到院內一坐,喝杯茶水!
關于作者葉煒
汪政:可能有些人是個詩人、是個小說家,可能是一個各種文體都擅長的作家,那么,作家再往上走是什么,我們稱他為文學家。文學家的標志是有自己的觀念,有自己的自覺的文學理想,能夠開一代文風,并且不僅在文學的層面,而且在人類的層面上留下很深的印象,葉煒這樣的青年作家和其他作家不同,雖然葉煒的寫作還沒有達到文學家的這個程度,但是在眾多的青年作家當中,他是在向這個方向努力的,葉煒已經有了這樣一個氣象,他是有自己的自覺追求的。葉煒的寫作面很寬。葉煒在創作的同時,還搞學術研究和文學評論。只要葉煒沿著自己的路子走下去,等到他有了足夠的體量和能量,將來的文學史就會繞不過他。
施戰軍:葉煒的作品我讀的比較早,這本書之前他的很多東西我都讀過。他的大學系列出來以后,每一部書我都能看到。對我們所熟悉的大學生活,他做了一種全景式的描繪。后來他又把視野移向了思想文化和長篇小說社會性主題的的探討,包括《富礦》之后出版的關于煤老板的紀實文學《山西煤老板·黑金帝國的隕落》,都有他的思考,可以明顯看出作為學者型的青年作家對藝術自覺的追求。我覺得這個是挺了不得的。葉煒和其他的75年之后出生的一批在校園里長大的作家有所不同,他有自己獨特的那種對于重大的歷史事件和題材把握的雄心。
王干:葉煒是一個高校里的作家。高校作家在江蘇其實也不多啊。這種學者型作家,北京和其他地方有不少,像北京的曹文軒、格非、閻連科,上海的王安憶等等。高校里的作家,這也是一個品種。隨著專業作家制度的不斷改革,以后高校作家會是一個很重要的生存形態模式。作家在高校里面,也是一種與國際接軌的方式。
郭艷:葉煒是1977年生的,70后有一個特點就是瞻前顧后,他們對于傳統文化,對于當下,對于中西方的文明,都有很深的猶豫的態度,這在葉煒的小說中其實是很明顯的,即對土地的根性有自己非常執著的回溯,對于時代的前行自己又有非常有力的干預,想做事,我覺得這是70后一代人的一個特征。作為70后作家,葉煒的寫作有日常性的特點,70后寫作有碎片化、同質化的傾向,包括對時代生存,葉煒寫出了一代人的命運。
可以引起我們一些思考
感覺作者才華橫益,撰寫多面值得學習。
葉煒是個真正的作家,有思想
福地
????治???
書不錯,非常喜歡,內容豐富,包裝完好,我會好好欣賞,以后繼續光顧當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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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地、富礦、后土三冊收齊。
他們很平常,很渺小,甚至奔走在社會底層,但他們很強大、很執著、很堅韌,有愛亦有恨,敢愛亦敢恨。 他們不曾被生活模糊了面目、掃蕩了夢想,無論現在、過去或者未來,他們都是塵世的特立獨行者,努力尋找著處世和入世間的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