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選取了王祥夫早期創作的多篇作品。這些作品對一些眾所周知的合法性歷史進程進行了重新的分析和反思,為我們對快速版畫的世界進行多向度的考察和再認識提供了事實可能和文本依據,對我們解讀王祥夫的作品提供了一個新的平臺。
王祥夫的作品精于敘事,善于鋪陳,浪漫恣肆,傳神寫意,真實地反映了社會弱勢群體的百態人生,成功地刻畫出當代中國北方城鄉中處于政治與經濟邊域地帶形形色色的小人物的群像。本書精選了王祥夫的幾篇精彩的中短篇小說,充分體現“晉軍”文學的實力和影響。
王祥夫,1953年6月出生,遼寧省撫順市人,現居山西大同。山西省作家協會副主席,大同市作家協會主席。1984年開始發表作品,曾任《羊城晚報》《北京日報》《今晚報》《文藝報》《光明日報》專欄作家。
著有長篇小說、中短篇小說集、散文集共三十余部。代表作有《上邊》《歸來》《浜下》《榴蓮榴蓮》《憤怒的蘋果》《顧長根的生活》等。其作品多次被國內重要期刊選刊轉載,部分作品被翻譯到國外。小說《西風破》《駛向北斗東路》等作品被改編成電影。
西牛界舊事001
永不回歸的姑母031
沙棠院舊事074
非夢113
拾掇那些日子151
守望大草垛163
塵世180
我們呼嘯著奔跑到黑暗之中/ 金宇澄230
王祥夫創作年表233
在西牛界插隊那幾年,日子過得寂寞極了。西牛界離縣城太遠,坐上拉糞的牛車慢慢晃去,要大半天。四野無人,站在車上撒尿,尿水便濕濕的一道在塵土很厚的路上拉開,很快就干了,翹成一個殼。兩邊的土山是荒的,靜靜的,幾乎什么也不長,只長沙蓬,毛茸茸的像野生靈,在山縫兒里縮著。知青們平時很少進城,要去就是一大群,像去打仗,澡堂一下子,理發館一下子,電影院一下子。洗完澡,臉紅紅的,軟得發呆,在街頭笑嘻嘻坐著看女人。日子過得太寂寞了,又太苦,除了幾頓飯,真沒什么意思。
那幾年的生活,最令人回憶的是夜晚。和我住一個宿舍的一位“北插”,叫“窩脖兒”。七一年,學校不知怎么看準了他是澡堂的料,分他到澡堂去搓泥垢,他一想那許多熱騰騰、赤條條,出來進去老的少的,便馬上紅了臉死也不去。竟愿下來插隊!記得他有一支“俄式雙銃”,知青們便找來火藥拿出去亂放,你一下,我一下,天上,地下。有24小時,終于把隊里在甜菜地埂找爛葉子的花犍牛“嘭”的一聲打出腸子,白花花、熱騰騰的一段。牛老漢罵著又把那段腸子給填進去,后來傷口竟長住!陰天下雨,那花犍牛就沒完沒了舔那地方。“癢哩,狗日的!”牛老漢說。用鐵牛梳給它梳,用指甲“嗶嗶”地把梳下的牛虱擠死,牛虱像一粒粒黑的芝麻。有時候,那雙銃竟能打到東西,那便是眾人的節日。男女知青和西牛界的“土著”們都來。油腥湯水,竟吃出十分的滋味!然后就笑鬧一氣,說些驚人的葷話!
有時候夜里又要耍牌,外邊多半下著雨或“呼呼”刮著老黃風。風打著窯窗。男的一家,女的一家。熱炕上你靠我我靠你地圍坐上。兩幅黑得冒油的老牌輪番搬來。男的贏了,女的要從男的褲襠下鉆過,她們也乖乖鉆。鉆時身子極小心地伏著,男的卻盡力把身子往下壓,故意大驚小怪:“碰著了!”“啥?”“手震彈!”。
手震彈的“震”在西牛界這里念“真”。“狗日的小日本的飛機扔下顆甕大的‘手震彈’炸塌了半個崖!”。
西牛界是老區。村后山腳那堵墻上還寫著“驅走日寇,當兵為國”。村上不少老人還能講抗日年間的事,比如“甕大的手震彈”者流。
男插一說“手震彈”,女插就笑罵起來,就一躍而起,反倒不夾一絲邪念。女的贏了,也照樣要讓男插鉆。男插也“嘻嘻哈哈”地鉆,把身子反而弓起來,像貓。女插就罵,就笑。把牌“噼噼啪啪”一收,不打了。去睡覺。洗臉盆“叮當”響一氣,水“嘩嘩”往外潑一氣。第二天一開門,外面一片雪光耀眼;山也白了,塬也白了,草垛白了。雪還在紛紛揚揚……
那樣的夜晚是令人懷念的,一張張給太陽熬煎得發黑的笑臉,熱灶里烤的沙山藥,穿大皮褲的車倌們,光腳兒聽房的光棍兒們……
西牛界離我是太遙遠了,三百四十多里!還不算上走的那段路。但夜里一想起它,它又離我很近,近在心上!寫這篇東西的時候時值夜晚,外面正刮著風。西牛界該是怎樣一片爽朗的月光啊,還有這午夜時分像有人輕輕走動的秋風……
瞎貉
秋天的太陽朗朗地照在坡地上時,倘若坡上突然蹦起一只挺肥的野兔,或出現一只用后腿立起來的小田鼠,我便總會想到“瞎貉”。“瞎貉”是一種什么樣的動物?我至今不清楚,但我總以為它是一種視力極差的小生靈。
我剛去西牛界,順著那條彎彎的溝進村,正是大冬天。
娃們正在井畔上耍冰,鼻涕拖老長??匆娢?,就都圍上看。
“唏——呀!又來個瞎貉!”孩子們嚷。什么是瞎貉,想一想,還是不懂。
又過了好長時間,那天我去冷得冒氣的井畔上洗臉,眼鏡在飲牲口的青石槽上擱著,洗完,一摸,沒了。我又看不清,就聽得有人在身后“嘻嘻”地笑。聽聲音是個鄉下婆姨。“呀——咦!”聲音抑揚頓挫,很好聽。
我朝她要,那女人“咦!咦!”地和我轉圈。我一下絆在她的木桶上,火了!她才跑過來,把我從地上拽起來,我看見她那雙又赤又紅的粗手。我帶上眼鏡,才看出這是個和我差不多年歲的女人,瘦瘦的,但仍不失俊秀。她彎腰打起水來,嘴里噴著一團團白氣。一長綹烏黑的秀發垂下來,像烏鴉翅膀,遮半個白生生的臉。打好水,她直起腰來,一掠那綹頭發,呵呵凍紅的手,“咯咯”笑起來說:“瞎貉也有這物件,平日不戴。”她又瞅瞅我說,“人家不像你這洋歪的勁兒。”她又捂上嘴笑,“人家瞎貉過年戴一次,寫對子,‘豬羊撞圈’‘五谷豐登’‘斗私批修’。正月十五村里有戲,看戲哩,照看臺上的‘二毛眼’才戴。還有一次哩……”她不說了,她笑,捂著嘴。另一只手擱在衣襟下暖著。我看見她腕上的一只鐲,擦得很亮。她問我從什么地方來,好像吃了一驚:“呀咦大同——遠!”她不再說什么,“唏唏溜溜”提著水走了。天真冷。她穿一件藍底白花棉襖,有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