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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嘉川開車載她回家，途中經(jīng)過他常去的一家書店。

“半個月前訂了幾本書，順路取一下。”他開門下車。

周笙笙也跟著踏進(jìn)了書店。

琳瑯滿目的書，柔和模糊的燈。

咖啡與甜點(diǎn)的柜臺旁，零零星星的人捧著書安靜地翻閱。

她不是什么生活得很有情調(diào)的小資女性，疲于生活，為這張臉?biāo)奶幈疾ǎ]有機(jī)會踏進(jìn)這樣慢節(jié)奏的地方。所以一鉆進(jìn)這樣文藝的書店，就好像進(jìn)了大觀園，四下走動，好奇地取下書架上的書翻閱。

陸嘉川站在柜臺前，一面等待店員為他取書，一面?zhèn)壬砟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那個女人。

——個子真矮啊，差點(diǎn)就要被湮沒在書架里了。

——眼珠子瞪那么大做什么？活像個沒見過世面的小孩子。

——倒是很愛惜書，雙手捧著，翻頁的姿態(tài)小心翼翼。

他自己都沒察覺到，他的目光越來越溫柔，幾乎將她的身影融化其中。

年輕的女店員從倉庫里取來他預(yù)訂的書，包起來遞給他，“陸先生，三本都在這里了。”

“謝謝。”

他從柜臺上接過那只紙袋子，動作微微一頓，因?yàn)橥高^那面一塵不染的玻璃，他一眼看見了展示柜里的一條毛衣鏈。

那是一只小小的玻璃泡，薄薄的外殼中放置著一朵秀氣小巧的粉色櫻花。

在展示燈的照耀下，那朵櫻花纖毫畢現(xiàn)，每一片細(xì)微的花瓣，每一處可愛的花蕊，都再清晰不過地呈現(xiàn)在眼前。

它和她一樣是這樣渺小不起眼的存在。

可明明只是安安靜靜地立在那里，纖細(xì)弱小的身軀里也仿佛有著不為人知的力量，只要駐足觀看，就能看到那慢慢閃耀起來的，不容忽視的盛大光芒。

結(jié)賬后，陸嘉川拎著紙袋子，一路繞過書架走到周笙笙面前。

她正蹲在書架前，抽了本最底層的書低頭翻看。

他的陰影忽然出現(xiàn)在上方，幾乎把她整個身體包裹其中。

她一下子抬起頭來，望著他，揚(yáng)揚(yáng)手里的書，“這本好像很有趣。”

然后他看清了那本書——《小城畸人》。

陸嘉川是知道這本書的，所以一時間有些疑惑。

二十世紀(jì)二十年代，舍伍德 安德森寫下了這樣一本短篇小說集，講述了在無聊乏味的小城中，無數(shù)孤獨(dú)脆弱的人身處其中。芳華虛度的女店員、抑郁的旅館老板娘、痛失所愛的醫(yī)生、遭人誤解以至被驅(qū)逐出境的溫柔男教師……那些孤獨(dú)的靈魂因?yàn)椴槐焕斫舛兊霉之愑止缕В麄兊娜松褚皇追胖鹪姡窒褚粓龌恼Q不經(jīng)的夢。

他想不通為什么周笙笙會喜歡這樣一本書。

一本尋常人都不太會翻閱的書。

所以他低頭看著她，輕聲問：“哪里有趣了？”

她的回答像是一句夢囈，喃喃的，輕言細(xì)語：“就好像每個人都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被人理解，不被人認(rèn)同，沒有什么存在感，可是內(nèi)心卻又充滿不為人知的優(yōu)雅和渴求。”

就好像每一個人都渴望愛與被愛，哪怕生活回以一片貧瘠，內(nèi)心卻也從沒停止過這樣的憧憬。

就好像心懷秘密無處訴說，可仍然愿意以較大的溫柔去擁抱生活。

她這樣仰頭望著他，輕聲地說著他也許并不能理解的話。

可是因?yàn)檎J(rèn)真傾聽，他竟也仿佛能夠看懂她眼里的溫柔渴望。

他抽過她手里的書，走到柜臺結(jié)賬，“麻煩你，這本也一起包起來。”

片刻后，他微微一頓，再次補(bǔ)充：“再給我一本吧，要兩本。”

內(nèi)心忽然冒出一個念頭，他也想看看它到底有什么有趣的地方……

如果她覺得有趣的話。

隆冬的風(fēng)帶著刺骨的寒意，踏出書店時，他看見周笙笙縮著脖子頂風(fēng)而行，心下一動，抬腿就走到她身前。

他個子高，她個子矮，幾乎是一瞬間，吹在周笙笙面上的風(fēng)就被擋住了。

她愣愣地抬頭去看，卻只看見他鎮(zhèn)定自若的背影。

就好像是不經(jīng)意之間的事情。

她垂下頭，看著地上被他覆住的影子，那竟好像是一個咫尺之隔，卻又最終錯過的擁抱。

其實(shí)也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啊。

透過不易接近的冰冷外殼，如果有幸觸到他的靈魂，才會發(fā)現(xiàn)那像是剛出爐的蜂蜜面包，帶著牛奶香氣，尚有柔軟滾燙的內(nèi)里在流淌。

而她是站在櫥窗外的人，明明覺得他就在眼前，一伸手，才發(fā)現(xiàn)冷冰冰的玻璃阻隔了她的靠近。

眼眶又開始發(fā)熱。

她重重地吸了吸鼻子。

真討厭。

最討厭冬天了！

汽車一路開到他們從前分別的路口。

周笙笙拎著陸嘉川送她的那本書，打開車門迎接呼嘯而來的寒風(fēng)。

駕駛座上的他也跟著下了車。

“我送你。”

“不用了，到這里就好。”她的搪塞和以往別無二致，始終不愿透露具體的住址。

陸嘉川看著她，也不說話，只繞過車頭，走到了街沿邊上。

她就站在那級淺淺的臺階之上，無意中拉近了與他的距離。

頭頂有一盞昏黃的路燈，把影子拖得長長的，像是有人拉著它奔向遠(yuǎn)方。

可她畢竟好端端地站在他面前。

他一只手露在外面，另一只手慢慢地探進(jìn)了大衣口袋里，摸到了那個冰冰涼涼的小物件。

圓圓的，小小的，沒有什么存在感。

可是握在掌心，又仿佛滾燙到擁有灼傷人的熱度。

這樣凜冽的北方，這樣寒冷的夜晚，陸嘉川卻覺得背后有些冒汗。

眼前的矮個子女人睜著明亮無措的眼睛望著他。

那樣無辜。

那樣……誘人。

身后是呼嘯而過的汽車，眼前是她恬靜溫柔的臉。

他頓了頓，從口袋里拿出了那條毛衣鏈。

“這個。”他低聲說，然后朝她攤開了手心。

十指修長，皮膚恍若散發(fā)著玉石一般溫潤的光。

指節(jié)分明，像是他本人一樣，坦誠正直，擁有令人信服的力量。

而在他的手心里，擺著一條細(xì)細(xì)的鏈子，薄薄的玻璃泡在路燈的光芒下仿佛一顆小小的鉆石，但仔細(xì)一看，便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秘密。

在那流光溢彩的小圓泡內(nèi)，有一朵精致可愛的櫻花。

它是如此舒展地躺在那里。

粉色的花瓣輕輕綻放，秀氣的花心毫無保留地呈現(xiàn)給世人。

陸嘉川站在那里，安安靜靜，一言不發(fā)。

他捧著那朵毫無保留的櫻花，竟似捧著他身體里那顆同樣毫無保留的心。

周笙笙站在原地，怔怔地望著那朵花。

他伸出手來，像是忽然要環(huán)抱住她。

她下意識往后退了一步，卻被他低聲喝止住。

“別動。”

他沒有碰到她，雙臂展開的姿勢像是一個擁抱，可畢竟沒有真正抱住她。他只是環(huán)過她細(xì)細(xì)的脖子，低頭將那條鏈子扣住了。

短暫的一剎那，他與她近在咫尺，呼吸相融。

即使她站在臺階上，也依然矮他半個頭。

他的呼吸從上方落下，輕飄飄抵達(dá)額頭，像是一個稍縱即逝的吻。

她克制不住地戰(zhàn)栗起來，一顆心都仿佛要碎掉。

就是此刻了。

再也不會有比這更令人心動卻又心碎的時刻了。

她仿佛真真切切察覺到，今后的人生里她都要靠著這一個短暫卻又永恒的瞬間片刻不停地走下去。不論身邊還有沒有他，不論她變成稚氣滿滿的孩子，還是白發(fā)蒼蒼的老人。

片刻后，他松開了手，退后一步。

那朵粉粉的櫻花就這樣貼在了她的心口。

她慢慢地低頭看了看它，又抬頭望了望慷慨饋贈禮物的人，一時間竟說不出話來。

想哭。

想笑。

想飛奔在無人的街頭。

想仰頭卑微地祈求老天爺不要再改變她的面目。

可她畢竟什么也無法做。

因?yàn)樗菬o能為力的。

“結(jié)賬時看到的——”他的聲音像是一首大提琴曲，緩慢，低沉，帶著不易察覺的情感，“覺得很適合你，就買下來了。”

她張了張嘴，只囁嚅出兩個字：“……謝謝。”

他看見她垂下的眼眸上，濃密的睫毛顫個不停，仿佛蝴蝶的雙翼，被光一照，又宛若有流螢在其上躍動。

“周安安……”他克制著那狂野的心跳，輕輕地叫她。

“嗯。”她的頭越來越低，聲音也幾不可聞。

片刻的岑寂，夜間的街頭只有車輛開過的喧囂，和那肆無忌憚流浪人間的北風(fēng)。

陸嘉川的心跟著她的發(fā)尾一同在風(fēng)里飄搖。

他覺得千言萬語都哽在心頭。

這些年來疏于表達(dá)，疏于溝通，巨大的情感洶涌而來，竟無從說起。

到他輕輕嘆了口氣，啞然失笑，抬手再一次揉揉她柔軟的發(fā)。

“晚安，周安安。”

他倚在車邊，看著那個纖細(xì)的身影越走越遠(yuǎn)，越走越遠(yuǎn)，唇邊的笑意也越來越深，越來越濃。

他想，他們都還年輕，還有漫長的一生要走。

他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去耐心地愛一個人。

他還沒有學(xué)會如何收起渾身尖利的刺，朝她展開柔軟的內(nèi)心。

所以他真的不介意再等等。

等到他可以給她好的一切時，再開口說出那句未完的話。

路燈下，年輕的男人與他長長的影子為伴，目光卻停留在遠(yuǎn)方那個

瘦弱的身影之上。

耳畔是呼嘯而過的風(fēng)聲。

內(nèi)心卻是前所未有地堅(jiān)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