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淚痣》是作家李修文的成名之作,講述了一個凄美的愛情故事,一場異國他鄉的生死之戀。窮愁潦倒的男女主人公在日本邂逅,不堪的處境和“黑人”的身份使他們彼此相知相戀,在不斷逃避日本警察和黑社會的追蹤中,他們愛得熱烈又愛得惶恐,在癡戀癡纏中,冰冷的現實終使女主人公死于一場車禍,而“我”只能抱著女主人公的骨灰,把一段絢爛和凄美的愛情記憶埋在櫻花樹下。
的文學才華讓一段人世愛情感動了無數的讀者,小說長銷至今。
李修文是對世界懷有深情愛意的寫作者。《滴淚痣》是李修文寫給他的日本歲月以及青春愛情的信件,是少有的“有肉身的文字”。這是一本熾情之書,書中的愛情飛蛾撲火卻百轉千回,斷盡人腸。人這一輩子,這一世即便愛一回,即便痛一次,也不枉走這一遭。
李修文,作家,影視劇編劇、監制。著有長篇小說《滴淚痣》、《捆綁上天堂》,散文集《山河袈裟》及多部中短篇小說集。現為湖北省作家協會副主席、武漢市作家協會主席。
及時章 花火
第二章 起初
第三章 心亂
第四章 迷離
第五章 臥雪
第六章 水妖
第七章 短信
第八章 櫻時
第九章 空無
第十章 剎那
第十一章 驚鳥
第十二章 莫愁
第十三章 首都
第十四章 上墳
第十五章 漁樵
第十六章 再見
及時章
花火
一只畫眉,一叢石竹,一朵煙花,它們,都是有來生的嗎?短暫光陰如白駒過隙,今天晚上,我又來到了這里,走了遠路,坐了汽車,又換了通宵火車,終于來到了這里,被煙火照亮得如同白晝的新宿御苑。在我耳邊,有煙花升上夜空后清脆的爆炸聲,有孩子興奮的跺腳聲,還有癲狂的醉鬼將啤酒罐踢上半空的聲音。但是,扣子,藍扣子,沒有了你的聲音,沒有了,再也沒有了。
我是摸黑進來的,進來之后,也不想和眾人擠在一起湊熱鬧,就想找個幽僻的地方坐下來,抽支煙,喝完手里的啤酒,再和被我抱在懷里的你隨意談些什么。可是,御苑里的人太多了,不久前又下過雨,草地上太潮濕,我怕你著涼,正在茫然四顧之際,看見了一棵低矮但堪稱粗大的櫻樹,計上心來,便干脆抱著你爬了上去,坐下來,繼而躺下去——即便此時也沒忘記給自己找個舒服的姿勢——扣子,如果你還活著,一定又會厲聲呵斥我是惡霸地主轉世了吧?
可惜你已經不會再說一句話了。
你已經死了,化為一堆粉末,裝進一個方形盒子,被我抱在懷里了。
躺在冠蓋如云的樹叢里,喝下一口啤酒,我就難免猜想起你會怎樣訓斥我,想著想著就不敢再往下想。如果我沒猜錯,你一定會順手抓過可以抓到的任何東西朝我砸過來:“不要問我,我是聾子,是啞巴,什么也不知道!”即便在時至今日的此刻,一想起這句話,我也竟至于手足冰涼。迷離之中,心里一緊,險些從樹冠里栽倒在草地上。
我也有些醉了。我已經喝了七罐冰凍啤酒,手里還拿著第八罐。冰涼的風從東京歌劇城、都廳大樓和高島屋時代廣場這些摩天大樓之間的空隙里吹拂過來,穿過御苑上空的煙花,穿過此起彼伏的興奮的尖叫聲,降臨在我拿著冰凍啤酒的右手上,使涼意更加刺骨,我也唯有豎起衣領而已。
可是,扣子,我還是想問,我怎么會走到這里來了呢?我明明記得自己是要去秋葉原,而不是這里。實在想不通,我的腳怎么會把我帶到這里來。上午九點,在新宿警視廳,我從一個年輕警察手里接過了裝著你的那個方形盒子,抱著,我便上了山手線電車,滿東京亂轉,什么也不想,只看著車窗外的東京發呆。終了,臨近十二點,我又在新宿站南口下車,在光天化日之下閉著眼睛往前走,全然不怕滿街疾駛的汽車。那一刻之間,我真正是對世間萬物都不管不顧了。扣子,我不敢睜眼睛,原因你自然知道: 我閉目走過之地,即是你灰飛煙滅之處。
我的手里還一直攥著一張落款為新宿警視廳的信紙,都已經快被揉爛了:
本年度八月二日,新宿車站南口發生車禍,一不明身份女子當場死亡。遺物為一只亞麻布背包,包中計有手持電話一只、現金三百五十元、衛生棉一袋。因該女子手持電話中儲存有閣下電話號碼,特致函閣下核實該名女子身份,熱忱期待閣下回音。
后來,在從新宿開往成田機場的機場班車停靠站臺附近,我感到自己有些累了,便背靠大街上的柵欄席地坐下。對面是一堵墻壁,在我和墻壁之間不斷有人來來往往,即使閉著眼睛,我也能感覺出來來往往的人經過時在打量我。是啊,他們定然奇怪眼前這個年輕的流浪漢為什么會手捧著一只骨灰盒。但是我都不管了,扣子,說來你也許不會相信,此刻我竟想大睡一覺——不如此,就有一股看不見的魔力逼迫我回頭,好好去看一看你灰飛煙滅的地方,那地方離我不過兩百米而已。可是,我根本就不敢看!
我只能故伎重演,就像過去我無數次對付過你的那樣,表面上看起來不動聲色,腦子里卻在神游八極: 從莫高窟巖畫到亞馬遜熱帶叢林里的猩猩,從太平洋上的一只白色輪船到遙遠的白堊紀山岡上的一只恐龍蛋,再從水彩畫般的普羅旺斯小鎮到銀河系里孤獨巡游著的大小星球。每每這樣,盡管你說的話也會飄進我的耳朵,但我只需稍加留心,就不會讓腦子里的所想被你的話帶走。
當然了,這些你都是知道的。我根本就沒有任何秘密可以瞞得過你。
如此一來,在光天化日之下,我竟真的抱著你睡著了。
現在想起來,莫不是我睡著的時候你給我托了夢——你從那個最陰冷最孤單的地方偷空跑出來,來到新宿車站的南口,把嘴巴湊到我的耳朵邊上:“還是到御苑里去看看吧。”于是我就來了。是這樣嗎,扣子?
回答我吧,扣子。既然敢斗膽相問,我就不怕你的懲罰,沒什么大不了的嘛。盡管抓住你可以隨手抓住的所有東西朝我砸過來,我全然不在乎,反正我已經醉了。
是啊,我醉了,而你也已經死了。
有夢不覺夜長,躺在樹冠里的我沒有夢,但是也沒覺得夜就多么短。扣子,我抱著你,懶洋洋地打量著漫天的花火,懶洋洋地打量著那些被漫天花火照亮的臉,漸漸地,突然發現花火會已經行將結束了,意猶未盡的人們正在陸續退場。漫天的花火也在不被我注意的時候由繁華轉為了寂寥。那么,我又該去往何處呢?
——自然是繼續在東京城里游蕩下去,一直到給你找到下葬的地方為止。
也只有到了此刻,我才在蒙眬中意識到,今天似乎是一個節日。對了,假如我沒猜錯,今天應該是日本人的“月見節”,大致和我們的中秋節差不多。總之是別人的節日。在茫茫東京,世間萬物大概都是屬于別人的,屬于我們自己的唯有我們的身體。
不要訓斥我,我的這個說法一點錯都沒有: 無論你如何糟蹋自己的身體,它也屬于我。我無法不想起我們初來新宿御苑,曾經在這里撿了一個擺地攤的人遺落的手銬。并不是一般的手銬,而是擺在情趣用品店里那種專供閨房之用的情趣手銬,裹著一圈皮毛。那天還下著大雪,你倒是什么也不管,被我的三言兩語惹惱之后,干脆就用那只手銬將我銬在了櫻樹林邊的長條椅上,銬了我一個下午。
在表參道的婚紗店里,24小時晚上,這只手銬再次派上過用場。此前幾天,也是在新宿,在那家名叫“松花江上”的歌廳里,你剛剛用刀子刺傷了一個人的臉。盡管隱約知道刺傷這個人的臉會讓我們承受多么嚴重的后果,但是那天晚上,我們將不快和隱憂全都拋擲在腦后。擺完地攤,回到我們的寄身之地婚紗店,我們做愛了。
屋外刮著風,雨點也輕敲在屋頂上。在地鋪上,在被子里,你的舌頭就像一條小蛇般和我的舌頭絞纏在一起。我無法再壓抑住,側過身去,怕壓著你,還有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蜷在一邊,將頭埋進你的雙乳之間,去親你的乳頭,去聞你乳溝里的體香。不覺中,我的手已從你的小腹處向下游移了過去,越過濕潤的毛叢,停下來。你一陣哆嗦,失聲呻吟著緊緊夾住了我的手。突然,你“啊”了一聲猛然坐起來,將我推翻,也去親我的耳朵、眼睛和那顆滴淚痣。我看著你,急促地喘息,你也看著我,喘息聲比我更重。
還是在突然之間,你從地鋪上站起身來,赤裸著身體跑到樣品室里去。我只能聽見你在翻箱倒柜,就閉上眼睛等著。一小會兒之后,你拿著一個手銬跑過來,二話不說就把我銬在旁邊的博古架上。之后,你坐到我身上,我們開始做愛。我使出全身力氣配合你,你也同樣,嘴巴里一直在喊著什么,我聽不清楚,我們流出的汗很快就打濕了已經變得皺巴巴了的床單。后來,每次起落之間,你問我:“愛我?”
“是的。”
“再說一次。”
“是的,我愛你。我愛藍扣子。”
“是我一個人的?”
“是的,我是藍扣子一個人的。”
高潮來的時候,你再也支持不住,頹然朝我的胸口上倒下,身體在激烈地戰栗,雙乳也在我的胸口上跳動。我知道,那其實是你的心在跳。
你不抬頭,頭發垂在我臉上:“我這一輩子,除非你每天和我睡在一起,否則我每天都不會放過你。”
可是,也有過這樣的時候: 在秋葉原的那間公寓里,我們做愛的時候,你將那只手銬遞給我,命令我把你銬在床頭上。我依言而行,之后,你一邊使出全身力氣來配合我,一邊卻再次對我發號施令:“快,用巴掌抽我!”
“……”一時之間,我不知所措了,停下來看著你。
“快抽啊!對一個婊子有什么好客氣的?”
我頓時癱軟下來,側過身去,在你身邊躺下,點上一支七星煙。盡管身體里就像有一股滔天巨浪在翻涌不止,但是終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只赤身裸體地和你并排躺在一起,瘋狂地盯著頭頂上的天花板發呆。良久之后,悲從中來,赤身裸體地起床,在黑暗中掀開窗簾,看著窗外的滿城燈火。每逢此時,我的心里都會涌起一股如此致命之感: 我越把你摟得緊,就會感到你離我越遠。
必須承認,我無時不在希望有一個人來幫幫我,擋住你的去路,果有此人,他就是我的萬歲萬歲萬萬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