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燕群所著的《中國病人》呈現了香蘭這樣一個漂泊在北京的女大學生逐漸成為我們這個時代的"中國病人"的病理過程以及她的無奈、放任自流和恐懼…… 這部小說大的追求在于,對愛情的叩問、對人性的思考——當愛情向物質低頭,當道德敗給現實,一個柔弱的女子如何完成自我救贖,回歸正途。
梁曉聲 "中國病人"的調研報告
張強 這個年代的愛情
楔子
章 畢業的時代
第二章 紅木箱的流浪
第三章 你的唇吻過誰的唇
第四章 人人都是孤兒
第五章 我是傷口,我是匕首
第六章 憂郁的情人
第七章 地底深處的陽光
夜的暗潮從窗戶涌了進來,在不足十平方米的房間里澎湃。 明天就要離開這里。東西已經收拾好了。一口大紅木箱孤零零地站在床邊。暗紅色的漆染上了歲月斑駁的顏色,看上去有些發黑了。鑲在角上帶花紋的黃銅銹跡斑斑,像荒頹苦澀的細碎的淚。手提的地方是兩個彎成半月形的粗而黑的鐵環,環上有一把大鎖。 紅木箱的影子僵硬地投射在冰冷的地板上。香蘭躺在床上,輕柔地撫摸著它蒼老皸裂的皮膚,就像撫摸自己殘破的生命。 這口箱子是香蘭外婆的嫁妝,她七歲做童養媳,十六歲圓房的時候,三個哥哥給她陪嫁了一口箱子。到現在,已經六十二個年頭了。香蘭的母親在縣城讀高中的時候,箱子陪了她兩年,懷上香蘭后不久就悄悄退了學。把香蘭生下來,她還沒來得及好好看上一眼,就去了另一個世界。后來這箱子又陪香蘭讀完了高中,在北京念完了大學。 香蘭喜歡這口箱子,提在手里,就有了一副要出遠門的姿態。"遠方"是她從小就喜歡的詞,因為遠方意味著離開,意味著逃離她所厭倦的熟悉的一切,意味著一個新的開始。箱子是家里明確分給她的財產,為了這口箱子,表妹香梅在她手背上狠狠地咬過一口。牙印跟著她奔跑了很多年,現在已經跑進了她的心里。 刻骨銘心。 對于人世,她有些害怕了。 香蘭是在外婆家長大的。舅舅有兩個女兒——香草與香梅。香梅是沒有送人的中女兒,介于大女兒香草和他們盼望的兒子之間。生完香草,舅媽又連續生了四個女兒,一個落地就死了,兩個送了人,還剩下一個就是香梅。算命先生說香梅的命好,能招來弟弟,于是香梅被留了下來。香梅在三歲前都跟著父母在外逃避計劃生育,到處東跑西顛,直到她弟弟六六出世,才跟著父母回了古茶。 香梅小小的心里很明白自己中女兒的身份,懂得要靠眼淚和搶奪來獲得地位。一不順心,她就哇地哭了,把嘴張開,一半天合不攏,嘴唇發紫。有幾次,她還哭昏死過去了。她爺爺掐著她人中,過了很久才慢慢把她叫還了陽。她和香蘭要好,也和她過不去。香草比她大八歲,乖巧聽話,說話結巴,沉默寡言,兩姊妹鬧別扭,大人都會偏向香草。和弟弟六六打架,無論誰對誰錯,香梅都是挨打挨罵的對象,占不了任何便宜,只有和比她大不了三四歲的表姐香蘭,她才能打個平手。 香蘭去縣城讀初中那天,外婆幫她把可憐的幾件衣服裝進了紅木箱里,嘆口氣說:"以前你媽用過這箱子,現在就歸你了,要好好讀書,別做錯事。" 香蘭高興地把箱子提到了廊檐下。香梅攔住了她,使勁握住箱子的鐵環嚷道:"這箱子不能給你,這是我們家的。"香蘭也對她不客氣,把她胖胖的小手指從鐵環上一個個地掰開,警告她別擋著路。香梅拉長了臉坐到箱子上氣鼓鼓地說:"你們為什么要把箱子給香蘭?這箱子以后我讀書要用。你們大人就知道偏心,你們這么偏心,為什么要生下我?"香蘭把她拉起來,哄道:"以后舅媽會給你買的。" 香梅一屁股坐到地上,哭了起來,"香蘭打我,還把我推倒了。"香蘭懶得搭理她,正想提起箱子,香梅一骨碌爬起來,咬住她的手背不放。香蘭尖叫著,直到舅媽跑出來,香梅才松了口。從此,香蘭的手背上有了一圈小小的牙印伴著她成長。 當香梅再次用又尖又細的牙齒咬傷她的時候,十三年已經過去了。但這次是咬在她心上。血珠慢慢地滲出來,亮晶晶地布滿了整個心臟,每一粒紅閃閃的血泡下面都是一個被剜去了肉的小洞。一個個小洞又像是一顆顆細細的牙齒,使勁地嚙咬著她的心,不肯放松一刻。 那是香梅的牙齒。 美麗的糯米牙。 乳白色。 紅木箱上有些地方的漆已經剝落,摸上去很粗糙,像一個老婦人飽經滄桑的臉,刻滿了皺紋。紅漆脫落開裂的地方像一只只干枯的眼睛,就那么憂傷地望著香蘭,望得她心驚。 沒有淚了。沒有流淚的欲望,也沒有任何欲望。只有恐懼的眼睛和痛苦的心跳。 哭聲在她胸腔里尖叫吶喊,噴薄欲出。然而,沒有淚了。 香蘭又撥了一次香梅的手機,依然是冷漠的聲音:"您拔打的用戶已關機。"這聲音已陪伴了她半個晚上。 香蘭關了手機,在暗夜中靜靜地微笑著。從那晚起,她成了一個被判處笑刑的人。當體內有一種聲嘶力竭的哭嚷聲抓撓她的時候,她的臉上就會漾出悲傷的笑來,心跳像鼓槌一般咚咚地敲擊著她。 香蘭輾轉反側睡不著。看看床頭的鬧鐘,已經凌晨兩點半了。這個時間讓她恐慌,如果兩點之前睡不著,這一夜又只能聽著時間的嘀嗒聲翻來覆去了。她煩亂起來,于是又開了機,這次收到了香梅一條信息:"姐,我累了。你太虛偽,我什么都不想再和你說了。祝你幸福。" 兩排糯米牙又開始嚙咬她千瘡百孔的心臟,痛得她又麻又癢。香蘭微笑起來,笑得眼里噙滿了淚,但終于沒有落下。 不能再笑了。微笑長久而堅硬地雕刻在臉上,讓她雙頰發痛。 夜還有多長?悲傷還會流淌多久?跛行的歲月是否會有盡頭?她不知道。她很想知道。 甜美的睡眠被埋在地下,被埋在蒼黃的野草下,被埋在二十五年前的梅雨之夜里。 在母親死去的那個夜晚,香蘭就開始與失眠做著斗爭。那晚,她是一個剛出生三天的嬰兒。 此后的無數個夜晚,她常常失眠。 香蘭知道今夜已無法成眠。她開了燈,把躺在箱底的兩疊信翻了出來。厚的一捆是李誠寫給她的,她披衣去了廚房,把信扔進垃圾桶。打火機藍色的火苗吻著那些熱烈的言語,發出冷笑的聲音。香蘭覺得脊背有些冷,不禁打了一個寒戰。另一疊是兩年前她寫給湯乾坤的,她給它們取名"帛書",還仔細編了號,一共十二封。每回裝信封前,她都抄寫了一份。今夜是否也要全燒掉呢?燒掉那段凄惶的歲月?她有些猶豫了。 她重新躺下來,打開封"帛書",有些泛黃的宣紙信箋上是毛筆寫的豎行漂亮小楷,溫溫婉婉。但湯乾坤也許都已經扔了,他根本就不需要她的信。她哭哭啼啼的愛是他的一大累贅,一如她的"帛書"。他需要她,但從來不需要她的"帛書"。 香蘭讀著自己寫的信,竟有些驚訝。公子吾愛: 妾聞公子為風流之士,好曲眉豐頰、明眸皓齒、清聲而便體之女子。其然乎?其不然乎?妾雖惠中而未秀外,故疑公子之愛也。公子告妾日,妾為汝親密之友,然則公子共有類妾之友者幾?妾不知也。妾常臆想,清月映郭,秋風瑟瑟之時,公子醉于百花叢中,笑語歡歌。而妾默然獨坐,為公子凄然神傷。悠悠蒼天,曷其有極?此為不公之至也。妾之情芳如蘭芷,潔似杜若,故不愿自陷于泥淖之中,空抱無涯之恨矣。 妾希冀公子唯余是愛。然今浮華塵世,公子牽絆甚多,妾不愿與眾人分享汝之愛也。妾予公子純凈之愛,而公子無力以同等之愛相報。故妾唯揮淚別汝,隱其愛于杳然深巷之中。及妾與汝皆視茫茫,而發蒼蒼,妾愿與汝躬耕于南畝,竹籬茅舍,清流繞郭。唯此時,公子之心獨屬于妾耳。 香蘭笑了起來。她當時怎么可能會愛得那么顫抖,那么凄涼。 愛像一粒種子,需要肥沃的土壤才能發芽開花。香蘭想,當初對湯乾坤萌生情感,也許,只是因為那一段飄搖的歲月。如果有人用手掌做傘,給她遮擋風雨,種子便在躁動不安的土壤中發芽。通過光陰雨露的澆灌,悲傷與痛苦已長成了一棵果實累累的樹,香蘭摘下一個酸澀的果子,輕輕剝開,細細咀嚼著,被嗆得淚流滿面。 所有的果實都屬于種子落地生根的地方。 P1-P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