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第三代詩人的代表陳東東十年心血之作,講述你不知道的昌耀、食指(郭路生)、駱一禾、張棗等一代卓絕詩魂的故事。陳東東希望,通過素描他眼界里的中國當代詩人,勾勒當代漢詩輪廓,提供給對當代詩不甚了解的人們一個入門指引。
作者深信,現代漢語詩歌的歸根復命,就是能夠在一個更大的范圍里,跟歷來的全部(無論古典和西方)文學構筑起共時并存的整體,成為這個整體里的傳統。
而這,正是他寫作此書的衷心。
1. 昌耀、食指、駱一禾、張棗,以及他們身畔的海子、柏樺、北島……我們這個時代的詩壇大咖到底如何創造了一個與眾不同的詩歌時代?聽一聽詩人自己的講述。
2. 這是一本由詩壇精英寫給普通讀者的當代詩歌江湖傳奇,也是一個時代精英生活的寫真。
3. 本書以神奇的專業眼光,以極精到極優美的繆斯筆觸,帶您理解并學會品鑒這些勇敢的當代詩壇“魯濱遜”,這些當代詩歌夜空里“明亮的星”。
4. 精裝雙封面,品質內文紙,典雅裝幀,雋永美文,珍貴收藏。
[關鍵詞]
陳東東(1961— ),中國第三代詩人的代表之一。祖籍江蘇吳江,出生并長期生活于上海。1980年代初在上海師范大學中文系讀書期間開始寫詩,現居深圳和上海,專事寫作。他是20世紀80年代以來中國當代詩歌的一位代表性詩人,也是當代詩歌生活的重要參與者。出版的主要作品有詩集《夏之書•解禁書》(2010,重慶)、《導游圖》(2013,臺北);詩文集《短篇•流水》(2000,北京);隨筆集《黑鏡子》(2014,北京)、《只言片語來自寫作》(2015,北京)等。
弁言
斯人昌耀
郭路生是誰
圣者駱一禾
親愛的張棗
大陸的魯賓遜
斯人昌耀
1
昌耀的命運讓我想起卡夫卡筆下的故事。小說《變形記》開頭說,格里高爾 薩姆沙醒來后發現自己變成了甲蟲;而從午睡里起來走進會場的昌耀,發現自己變成了“右派”……小說《訴訟》的開頭,也頗能說出昌耀的遭遇:“……24小時早晨他沒干什么壞事就被捕了。”那是開始于1957年的事情,昌耀當時二十一歲。之前一年,他加入了中國作協西安分會,到青海省文聯任創作員兼《青海湖》雜志的編輯。他是共和國體制里的專職詩人、國家干部,突然卻被判定為反社會主義制度和反無產階級專政的分子。
共和國成立那年,他十三歲,依照將近半世紀后他在《〈昌耀的詩〉后記》里的說法,已“成長為一個懂事少年”。自作主張地,他從“湖南常德市一個正處在時代動蕩多變中的大家庭”出走,“……永遠地離開了故園……”。那實在是王昌耀(他的本名)“為一系列時代風雨裹挾”的開端,1950年4月,他瞞著家人報考進中國人民解放軍38軍,成了一名文工隊員——
那是開赴遼東邊防的前幾天,母親終于打聽到我住在一處臨街店鋪的小閣樓,她由人領著從一只小木梯爬上樓時我已經不好跑脫,于是耍賴皮似的躺在床鋪裝睡。母親已有兩個多月沒見到我了,坐在我身邊喚我的名字,然而我卻愣是緊閉起眼睛裝著“醒不來”。母親執一把蒲扇為我扇風,說道:“這孩子,看熱出滿頭大汗。”她坐了一會兒,心疼我受窘的那副模樣就下樓去了。戰友們告訴我:“沒事了,快睜開眼,你媽走了。”當我奔到窗口尋找母親,她已走到街上,我只來得及見到她的背影。
(《〈昌耀的詩〉后記》)
昌耀說這是他“此生最為不忍的一幕——”,這也是關乎其命運最為要緊的一幕吧?以后他沒有再見過母親,第二年他母親“因貧病去世”,而他早已隨軍北上。
昌耀從小深愛著母親。當他長成“懂事少年”,卻那般決然地逃離母親,棄家而去。他處于叛逆期的獨立意識和自我意識可謂強烈;但是其出走,不會沒有時代風氣的推波助瀾。多少年過去,昌耀經歷了他的整個人生,病榻之上、垂亡之際,他告訴他的紅顏知己:“我只想為自己的靈魂找一個依托”——這話可以被認為其少小離家動機最終的詩意表述。他掙脫母親和家園的方式,實為一次投身——昌耀自己則愿意用“過繼”這個詞。還是在那篇“后記”里,昌耀說他曾“在1953年寫給北京一位叔叔的信里稱‘黨就是我的母親,部隊就是我的家’”。這是那個年代對個體進行體制化規訓最為典型的用語,而昌耀將它們寫進家書,則是一派衷心流露,當真就這么認為。“我的一生就是這樣簡略”,他接著說,“我于1951年春赴朝鮮作戰,其間曾兩度回國參加文化培訓。我一次離開朝鮮是在1953年‘停戰協定’簽字前十余日,只為我在元山附近身負重傷。從此我永遠離開了部隊。1955年6月已在河北省榮軍中學完成兩年高中學業的我報名參加大西北開發。又越兩年,我以詩作《林中試笛》被打成‘右派’……”
入伍以后,他一直就過著紀律嚴明的集體生活。即使作為一名被招聘的國家干部參加大西北開發到了青海,其日常作息依然受到嚴格的管控。進入青海文聯以后,他跟一批來自各地的文藝青年一起待在西寧大同街的一排小平房里,那兒屬于省文聯的辦公小院,周日休假可以外出,晚七點前則必須回來,否則會按違紀論處。這種準軍事化的生活樣式,正是那個時代體制約束的一個縮影。他的青春年華被時代的政治規定性塑形,沿著身著志愿軍軍裝入朝作戰,攜帶的“武器”卻是軍鼓、曼陀鈴和二胡這樣的軌跡,成長為一個贊歌詩人。
昌耀屬于隨著共和國的成立開始出道的那代詩人,詩歌寫作的年齡僅比共和國的年齡稍晚一點點。1953年,他在上海的《文化學習》雜志首次發表作品,署名“志愿軍戰士王昌耀”,他開始寫作練習的時間則一定還要早,或許正是在戰火中的朝鮮。1954年,他的組詩《你為什么這般倔強——獻給朝鮮人民訪華代表團》在《河北文藝》雜志發表,從此一發而不可收。一個詩人的出道,被認可,在那個年代,唯有順著體制給出的途徑——唯有通過各級刊物的正式發表,唯有加入作家協會……當然,也唯有以體制規定的筆調去寫,以體制規定的嗓音去歌唱——這頗似“晚七點前必須回來”之類的“守則”。
昌耀忠誠地執守于體制里那個他衷心熱愛的詩人崗位,自認并未違背什么“守則”,然而他有如格里高爾 薩姆沙或約瑟夫 K的遭遇,卻意想不到地展開了。對待觸目驚心的“反右”運動,就像對待之前的政治運動和社會活動,昌耀有一種不去引人注意的淡漠(或許,他性格里的專注和一意孤行,全都給予了對詩的琢磨)。他不曾有過自以為“諍友”的言論,在印發《事情正在起變化》一文(1957年6月12日)以后,他還是覺得事不關己,仍然常常因寫作而熬夜,又往往在第二天中午補覺,以至睡過了頭……直到那年7月的某個午后,他被人叫起,半醒著來到文聯會議室鴉雀無聲的人們中間,猛然看見他的《林中試笛》被用毛筆抄成大字貼在墻上,他這才愣怔而一下子被驚醒。
驚醒的昌耀卻正淪入他此生的噩夢。《林中試笛》被加了“反映出作者的惡毒性陰暗情緒,編輯部的絕大多數同志,認為它是毒草”的編者按,特意“正式”地發表在1957年第八期的《青海湖》上,繼而引來了批判文章。11月20日,定性昌耀為“右派”和“異己分子”的《結論材料》下達,他被送農業合作社“監督勞動”三個月,地點在青海省湟源縣日月鄉下若約村。
噩夢的另一部分是昌耀始終都不知道他究竟憑什么獲罪,以其頑固執拗的脾氣,必會有受家長冤枉的孩子似的反彈,而這又迅速加劇了噩夢。在下若約村,昌耀一邊用勞動洗刷自己,一邊寫下了近萬言的“辯護書”。他的弄不清狀況還在于,自認為依然是國家干部,依然享有生活的權利,不出工的時候,還會在借住的藏民家里擺弄樂器。很快,24小時夜里,湟源縣公安局開來一輛吉普車,昌耀被押解到看守所成了囚徒——“管制三年,送去勞教”。三年過去,勞教期滿,昌耀仍然以戴罪之身被強制勞動;轉過年,法院覺得出錯,針對其勞教發出了“原判不當,故予撤銷”的文書,昌耀始終身在其中的體制卻周轉不靈地還是把他當成一個被勞教者,予以重體力勞動的懲罰,直到1979年……
1962年夏天,昌耀又寫了近兩萬字的《甄別材料》為自己申訴,曲折地企圖通過親戚和朋友關系遞交首都北京的主事者。當年9月23日,昌耀如他在那天深夜寫于旅邸的詩作《夜譚》所述,隨“搭乘的長途車一路奔逐”來到“誰也不再認識我”的省會西寧,也是為了專門送上他的申訴,然而投書無門。想象那個情境,或許跟卡夫卡短篇《在法的門前》的開頭一樣:“法的門前站著一個守門人。一個從鄉下來的人走到這個守門人跟前,請求讓他進法的門里去。可是,守門人說,現在不能讓他進去。”于是——
今夜,我唱一支非聽覺所能感知的謠曲,
只唱給你——囚禁在時裝櫥窗的木制女郎……
(《夜譚》)
囚禁中的木制女郎,不過是昌耀身份的鏡像。他這個被囚禁者的身份,甚至在1965年被摘去“右派”帽子后依然如故。至于怎么就不再是“右派”了,就跟怎么成了“右派”一樣讓昌耀弄不明白。明白無誤的是,從青海省及時勞教所到祁連山腹地的八寶農場,再到青海湖南邊的新哲農場,他照樣活在他的苦役和流放生涯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