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十姐弟中,充和與大弟宗和最親,不僅因為他們年齡只相差一歲,更由于二人對詩詞、昆曲、書法等的共同愛好。清華的谷音社,青島、上海、南京的曲會,抗戰期間高校云集的滇黔地區……均留下過他們的高吟淺唱、曲聲笛韻。
1949年,時局動蕩中,充和隨丈夫傅漢思移居美國,宗和則留在黔地任教,從此路遠山遙,天各一方,不復相見。唯音書不絕,穿越重洋,互問短長。從1949年4月15日充和赴美后收到及時封信,到1976年12月8日宗和去世前發出一封信,近三十年時光輾轉紙上。如算上此后充和與宗和女兒以?的通信,真正是歷經半個世紀。內容由養花種草、衣食住行、曲人故舊談到詩詞書畫、文學歷史……拋去浮華與造作,字字情真意切,筆筆簡單有味。
三百余封書信,三十多萬字,今由宗和女兒以?與學者王道整理出來,幾乎全為首次披露。小字蠻箋,既是張家如水斯文和姐弟情誼的見證,也是特殊年月里,個人命運為時代裹挾的縮影。
(1) 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一曲微茫》書名,源自102歲張充和女史生前無纖毫俗塵的對聯“十分冷淡存知己,一曲微茫度此生”(董橋贊曰,聯好字好,“我一眼愛上”),書內收入的全是那個手寫書信年代的家書。張家十姐弟中,充和與大弟宗和親,從1949年到1976年,三十年時光輾轉紙上,無緣相見,卻從美國到貴州,跨越萬里的魚雁往返,談詩詞、談書法、談昆曲、談歷史,小字蠻箋筆筆流動著斯文,聊養花種草、聊衣食住行、聊曲人故舊,家長里短亦濃縮時代沉浮,幾乎全為首次披露。他們筆下的周有光、沈從文、巴金、丁西林、羅常培、章靳以、卞之琳……是文學藝術大家,更是舊游朋友。
(2) 日記是戲上一人的獨白,信是戲上兩人的對白——[“合肥四姊妹”小妹 張充和]人生要有幽默,可不是拿事不當事做。更不是林語堂之類的幽默。在處理事時自己站在客觀地位上,看人看自己,不攙和情感,換句話說,像看戲,看戲時是為明顯的。平常生活是不太顯化,我常常好像靈魂出竅似的站在一旁看自己,看我的家庭,看一切。雖有天大的事,你亦可暫時沖淡一下。至于糾紛擾亂,讓神智寧靜時再解決。這是我的幽默解釋。我抱住“一曲微茫度此生”……[“張家十姐弟”大弟 張宗和]我們的信寫得勤,好像近在咫尺似的,本來“天涯咫尺”和“咫尺天涯”僅僅是次序的不同,但是我們每周有信這是“天涯咫尺”。
張充和(1913—2015),祖籍合肥,生于上海。“合肥四姊妹”之小妹。十歲時師從朱謨欽學古文及書法。十六歲從沈傳芷、張傳芳、李榮圻等學昆曲。1934年考入北大中文系。抗戰爆發,轉往重慶,研究古樂及曲譜,并從沈尹默習書法。勝利后,于北大講授昆曲及書法。1948年結縭傅漢思(Hans H. Frankel)。1949年移居美國,在耶魯大學教授書法二十多載,并于家中傳薪昆曲,得繼清芬(參閱百歲張充和作品系列《曲人鴻爪》《古色今香》《天涯晚笛》《小園即事》)。
張宗和(1914—1977),合肥張家大弟。1932年考入清華大學歷史系,1936年畢業。早期與四姐張充和在一起拍曲,清華大學谷音社曲友。抗戰期間曾在宣威鄉村師范、昭通國立師范學院、云南大學、立煌古碑沖安徽學院等地任教。1946年任蘇州樂益女中校長。1947年應朋友邀請到貴州大學任教。1953年院系調整時調入貴陽師范學院(現為貴州師范大學)任教,培養了一批歷史和昆曲人才。著有日記、書信本《秋燈憶語》。遺有珍貴的昆曲史料。
編注者張以?(立 民),張宗和之女,貴州師范大學文學院退休教師。
編注者王道,作家,著有《流動的斯文:合肥張家記事》等書。
(書名題字,張充和)
[序言一] 獻給我們親愛的爸爸和四姑(張以?)
[序言二] 天真與大方(王道)
[1949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50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51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52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53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54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55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56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57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58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59年] 張充和給張宗和的信(美國—中國)
[1960年] 張充和給張宗和的信(美國—中國)
[1961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62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63年] 張充和給張宗和的信(美國—中國)
[1964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65年] 張宗和給張充和的信(中國—美國)
[1966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67年] 張充和給張宗和的信(美國—中國)
[1971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72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73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74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75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76年] 張充和、張宗和往來的信(美國—中國)
[1970年代] 張充和給張以?等的信(美國等—中國)
[1980年代] 張充和給張以?等的信(美國—中國)
[1990年代] 張充和給張以?等的信(美國等—中國)
[2000年] 張充和給張以?等的信 (美國—中國)
[1950年張宗和致信張充和(中國—美國)]
我們現在生活一般說來可以拿八十分(合四十多萬),普通的一些職員只能拿三四十分呢。我們都是從苦中過來的,倒也不覺得苦。現在物價也很平穩,新谷登場米一萬五左右一斗,煤兩萬一馱(二百斤),豬油五千一斤,鹽五千一斤,肉三千一斤,雞蛋三百五一個,蔬菜普通三四百元一斤。全部的錢,如果光吃伙食,可以吃得比較好,但是總是有些額外的花費,尤其生不得病。
[1953年張宗和致信張充和(中國—美國)]
失眠,故而爬起來找到這張紙,我想可以慢慢的一直寫到天明。現在是五點半,在美國你們現在大約是從辦公室出來了吧?昨天進城除開會外,是給孩子們置點東西。以靖的鋼筆丟了,得為她重買一支。現在派克筆在世上已經很少了,上海的各種自來水筆全都很好,并不比美國的差。而且價錢很便宜,我為以靖買了一支三萬六千元的筆,就已經很可以用了。你只要拿我們的收入和這支筆的價錢比一比就知道不貴了。(我們的收入現在每月約一百二十萬。)在國民黨時,一個月的薪水還不夠買一支筆,另外孩子們也要添點衣裳,因此又買了些布。晚上又看了一次京戲。是全本《秦香蓮》。(即《鍘美案》,包公鍘死駙馬陳世美,陳不認前妻秦香蓮。這事四姐也許知道一些。)三月份全國開展《婚姻法》的大宣傳,反對封建婚姻,重婚,虐待婦女,因此演這戲也還有它的一定意義。貴陽我很少來,來一次覺得它進步一次,從貴陽的進步,可以看到全中國的進步。現在貴陽只有二三十萬人,將來要發展成為一百五十萬人的大都市,成都要發展成為四百萬人。北京自然不用說。清華的房子比以前增加一倍,荒涼的圓明園已經改為三姐所在的師大附中二部。北京城的房子不知增加了好多,你們若回來一定不認得北京了。
[1955年張充和致信張宗和(美國—中國)]
我們去東部一次,美國文化真是一無所取,唯博物館、圖書館可取。但是看了也氣人,我們的多少古物都進了博物館。善本書流在此間的亦大有可觀。往往為海內孤本也。去年齊如山還賣了一批小說戲劇書給哈佛,其中不少好書,一共二千五百元,可惜我沒有錢,若有我就斷了路了。算了,說也是枉然。
[1956年張宗和致信張充和(中國—美國)]
北京是你們舊游之地,一定很想知道它的現狀吧。在北京時寫信告訴你們北京太鬧,沒有以前好了,吃飯坐車剃頭三難,但現在想想北京還是好,還是值得留戀的。許多展覽館都比以前布置得好了。太和殿中有商代的磬、季子盤和其他舉世聞名的銅器,有新的各省出土的文物。后宮有繪畫館和陶瓷館,繪畫館中只有明清的畫,陶瓷館好,從新石器時代時期的黑陶一直到康熙乾隆時期的瓷器,那天我和沈從文一同去看的。他現在是專家了,在歷史博物館工作,是錦緞和古鏡子專家,以前他老是買假古董,現在卻成為真正的古物鑒別家了。故宮中有許多地方在修,比如午門(中國近代史展覽館)和我們最歡喜的角樓都在修了。但朱紅沒有以前的好看,俗氣得很,那天我為了看角樓,特地在中山公園后面的茶座上喝茶,坐了一個小時,看了個飽。陶然亭也修好了,把原來在中南海的云繪樓和東單的牌樓西單的牌樓一齊搬到陶然亭來了。修得很好。只是原來很有詩意的香冢和嬰武冢卻是成了兩個水泥墩了,十分難看。以前香冢和嬰武冢是兩個小小的土墳,上面長滿了亂草,配上斜斜的碑,刻著不很清楚的“浩浩愁,茫茫劫……飄零風雨可憐生……”不管怎樣陶然亭總算不錯,那一汪水很清,可以劃船,比北海有野趣些。我是八月十九日離開北京的,十八日我才和李鼎芳到清華去了一趟。清華還是好,擴大了,把以前校門外的那條河和俞平伯他們住的新南院也概括在內了。那桐寫的清華園三字的原來校門現在變成校內的門了。大約也是被作為文物才被保存下來。我們匆匆的轉了一圈,我以前住的五院現在變成女生宿舍了,沒有敢進去看一看我以前住過的房間,很遺憾。總的感覺我們以前覺得很偉大的大禮堂和圖書館也變小了。好像并不偉大了。這也許是看到北京太多大房子的緣故吧。
[1957年張充和致信張宗和(美國—中國)]
我現在要描寫一點我的住處。風景不差,小山谷叫做夜貓澗,坐山面澗,屋子四周一道木欄,隔不住山色,此處不是文化區,但野趣橫生,有鳥鳴,有馬嘶,汽車路過也不鬧。我們的地皮有100×50尺大。園子總夠忙,回來就忙著拔草,花倒是一年四季都有,玫瑰有四五顆,太費人工,我沒有栽培得好,所以雖有也不大。有一株老橡樹,現在我們都在樹蔭下寫東西。屋內不舒服。我們種了梅樹(冒充的),楓樹倒是正東方的,甚美。去年插的垂柳,今年也有一人高了。其他洋花洋草,我也不知道怎么種。聽說以靖用心念書,我很高興。端端會做家事,又別是一“宮”,小姑娘看連環畫我最不贊成,要壞神經,千萬別這么教育她,干脆認字讀書倒好。現在美國孩子成天看電視,也是個問題。個個聰明而神經。報紙上常登神經孩子,瞧,她也失眠。這是怎么回事。
[1957年張宗和致信張充和(中國—美國)]
姐妹兄弟們都好,他們不寫信給你,我想不會有什么顧慮,一定的太忙了,而且久不通信,就更不想寫了。二姐現在成了昆曲迷,沒有做工作,她改行演丑了,耀平在文字改革委員會工作。三姐還在人民文學編輯部工作,沈從文的選集最近重新出版了,他大約很高興,寄了一本來給我。他在歷史博物館當研究員,成了宋錦專家,以前他冒充古董鑒定家,現在真的在這方面成了專家了。二弟久無音訊,大約仍在解放日報社工作。三弟還在歌劇院工作。最近他作曲的新歌劇《槐蔭記》上演了。四弟調到南京科學院工作。他的愛人周孝棣在南京工學院教書。現在他們一家的生活好,只有一個男孩。五弟最近在南京學習。孝華已調回蘇州工作了。樂益改為蘇州第六初級中學,大興土木,以后我們回蘇州不一定認得了。媽媽最近有點病,說是好了。七弟送他太太回國,不知現在回北京沒有。我們家夏媽七十六了,還康健,文思仍瘦,以靖明年將考大學了,端端小學四年級,??托兒所也畢業了。最近我整天困在備課之中,明年要開新課,更忙。這封信上沒有談什么政治,我想你們能看到《人民日報》,一切會很清楚的。
[1962年張充和致信張宗和(美國—中國)]
練字不要練得太多,但求精細處先從筆意起,間架次之。若筆意好,架子雖有小疵亦可掩去。筆意就是古人所謂“勢”,我現在叫它動態。動態也就是身段,欲左先右,欲抑先揚,欲進先退,左右照顧,面面俱到。其他運動亦復如此,若踢球,先退許多步,以儲力量,便踢得遠。另紙的毛筆例子是較為夸張的,亦可以寫得不顯露的,動態含蓄在內。虞世南最是含蓄,褚書就是露了,但學字筆法褚書容易掌握,學會了再把動態潛伏在內。
[1973年張充和致信張宗和(美國—中國)]
我是從永字八法參考沈尹默教我時我用眼睛跟他筆尖轉,并不知他寫的何字,只注意筆劃的勢子,細線即是有筆露筋露骨露勢。可惜我不能馬上給你看筆的姿態。是很有意思。在動力上與跳舞運動有關,欲進先退,欲左先右。楷書無一筆不是從點來。只有蘭葉撇不從點來。楷書中虞世南利用蘭葉作態。我這張表全是唐人法最備也。唐人書法結實,無晉人風度。
[周有光]—— 今天四對夫婦,顧傳玠、張元和、張允和、沈從文、張兆和、傅漢思都離我而去……張充和受到的傳統教育最多,是書法家。(按:張充和女史晚年生活在美國,辭世于2015年)
[汪曾祺]——她能戲很多,唱得非常講究,運字行腔,精微細致……兼擅書法,結體用筆似晉朝人。
[歐陽中石]—— 無論字、畫、詩以及昆曲,都是上乘,很難得。她一貫保持原有的風范,格調極高。像昆曲,她唱的都是真正的、沒有改動過的。
[余英時]—— 有光先生說得十分:“張家四姐妹的名氣很大,不光在中國,在外國都有很大的影響。”四姐妹中我聞名最早、相識最久、相知最深的則是充和。
[許倬云]—— 她是我的長輩,九十多歲高齡,筆力依然如此勁秀!可佩!
[白先勇]—— 對張充和女士,我是敬佩的——琴曲書畫,當今才女。
[董 橋]—— 充和先生送過我一幅墨寶我已然很滿足了,我迷她的字迷了好多年。
[陳平原]—— 掰著指頭算,依舊健在的北大中文系系友,會寫字的雖不少,但如此優雅,且又如此高壽的,沒有第二位。(按:張充和女史辭世于2015年,享年102歲)
[木令耆]—— 張充和也是早期用白話文寫作的散文小說家;她和(凌)叔華是當時中國現代文學的前衛作家。
[鄭培凱]—— 一花24小時國,一沙一世界,追尋傳統的審美境界,就是為文明懸起一盞引路的燈。
[史景遷]—— You gave me my early instructions into what the scholarly life could be, and I treasure that memory.
[金安平]—— Scholar, friend and teacher in the arts and the art of lif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