繾綣動人、蕩氣回腸的鄉村故事,寓政治風云于民俗民風之中。全景式地描繪了作者家鄉關中合陽這塊黃土地上的社會變遷。書中所描寫的數十位人物都是左鄰右舍的鄉親,甚至在生活中可以找到他們的原型。農民的喜怒哀樂,水庫工地、鐵路工地、抽黃工地,以及對人情的冷暖都有著深切的描繪,親切自然。
一部伏在裝糧食的柜蓋上寫作而成的作品。
十年構思,幾易其稿,
用五年時間成就了樸實感人的農村故事。
他們是我的親人、我的同伴,
我的遠親近鄰。
他們是社會底層,
身份卑微的蕓蕓眾生;
他們在艱難困苦的人生路上的奮斗、
呼喊與掙扎,雖然已成過去,
但仍時時刻刻牽動著我的心弦。
及時章
田東京走進家門的時候天剛黑,院子里靜悄悄的。牛在大門口的圈里沙刺沙刺吃草,雞在磚砌的窩里啾啾地叫,他朝院里走了兩步,大聲叫著:"媽!媽!"沒人應。正心里納悶著扭頭回顧,見大門口閃進來個人影,是媽回來了。媽懷里抱著妹妹迎迎,說:"東東,你咋回來了?快把娃抱炕上,把被子蓋好,叫娃睡。"東京接過已經睡熟了的兩歲的小妹妹,媽就跨進牛圈給牛添草去了。東京剛把妹妹放到炕上,媽就隨后進了屋,東京說:"媽,我大哩!"媽取下頭上的黑帕子,輕輕拂著胳膊上、棉襖前襟上的草屑兒說:"在官房子排戲哩么,再過兩天就要開入社大會啦,今晚全村人都在學校里開會哩,工作員老郭非要叫婦女都參加,我是偷空回來給牛添點草。"東京說:"唔……"媽又問:"你餓不餓?媽給你做點飯。"東京說:"搟兩碗細面。"媽說:"好!好!"就挽起袖子進了灶房。媽點著灶房里的煤油燈,隔窗戶又大聲問:"東東,今個不星期,你回來干啥?"東京說:"曹老師要我欠的面粉呢,不交面粉,不讓參加考試!"媽說:"呀!咱不是早搭半灶拿饃嗎,咋還欠下面了?欠多少?""六十斤。是開學頭兩個月欠的。"媽聲音低下來了:"那看你大回來咋辦吧。……才把半口袋麥給你哥送中學校去了,屋里要看的一把糧都沒了。"田東京不做聲,進了灶房坐灶坑前生火拉風箱。風箱是老奶奶留下來的,到處跑氣。老奶奶在世時,用黑布條藍布條糊了一層又一層,手上又在上邊東糊一塊布,西糊一塊布,拉起來"呼踏呼踏"不響亮,卻有股冷氣直往人身上吹,吹得東京拉風箱的手生疼。東京便輪換著左右手,伸向灶門口烤著。面煮熟了,媽給東京撈了一大碗,讓東京吃,她又慌慌地開會去了。 吃過面條,田東京就回屋脫了衣裳,鉆進熱被窩,臉挨著妹妹的小臉兒睡了。一覺醒來,見屋里燈還亮著,大和媽還坐在炕頭說話。媽說:"我真舍不得,咱的大黃牛多肥多大,多有力氣,就這樣叫社里牽走了嗎?"大說:"你一條牛都舍不得,把人家拴牢哥虧死了。人家不光入了駕轅騾子,還入了新打成的紅油漆大車!大黃牛能值幾個錢,再說,咱大黃牛還不是政府給咱的`耕牛貸款`買的!"媽自覺理屈,嗤嗤地笑了。大又說:"到如今還有啥舍不得的呢,人了社,日子咋過就不用咱自個操心了。人家社主任、組長,就好比咱的當家人,咱只埋頭于活掙咱的工分就行了,嘿……"媽也笑了,可馬上又說:"……這都是往后的事兒,可當下的事咋辦哩,東東回來說,學校要欠的六十斤面呢!"大吃了一驚:"啊?"媽說:"不交面不讓參加考試。""不讓參加考試?"大重復著媽的話,拿起旱煙袋咂起煙來。有一絲煙吸進了東京的喉嚨,嗆得他"呃呃"地咳嗽了一陣,把妹妹給咳醒了,哇地一聲叫喚起來。媽忙倒下身子,用奶頭哄她。大用手摸著東京的頭說:"東東,醒來了,不交面不行是吧?""嗯哪。""咳,那怎么辦,給你哥送了糧,都沒吃的了,咋顧得上你這頭。你明天先去,好賴考了試再說。""唔……"東京答應著。可他年紀小,臉皮薄,不拿面他是不好意思回學校去的。他用被角驅趕著飄到鼻子跟前的旱煙,又迷迷糊糊睡著了。這當兒,有人推得大門"哐當哐當"響,大大聲答應著:"誰?來了,來了!"就趿鞋出屋開門去了。一會兒和田拴牢大伯相跟著走進屋內。兩人都拍打著衣服說:"呀,沒看這陣兒雪恁大!"媽哄睡了妹妹,坐起來,掩住懷說:"真下雪了?大哥,你還沒睡?"田拴牢往腳地的板凳上一坐說:"咳,好玉英哩,這多我都是一晚上一晚上不見覺呀!"媽驚訝說:"啊!你那是……"田伯接過大遞過來的旱煙袋說:"唉!我的心事只能對你兩口子說,給你嫂子都不敢說哩,唉……"爸替田伯解釋說:"大哥是實在舍不得他的騾子和大車呀!"田伯就流下了眼淚,帶著哭聲說:"光是那騾子和車嗎?還有那六畝瓦窯地哩!志忠知道,為那地,我下死勁修了三年,累得吐了幾回血。如今成了水壕地,糧食囤,一下全充公了……"媽說.:"大哥,大家選你當主任哩,往后,各家的牲口車輛、橫畛、豎畛,全是你的,都由你管啦,你還心疼個甚?"田伯:"那咋會是我的?那全是集體的呀,跟牲口喂在自家槽上、糧食打到自家囤里成兩回事了。你哥當干部不是一年兩年了,從當農會主任到當村長,斗地主分田地、肅反、查田定產……都是為群眾辦事,跟過自個日子不一樣呀……"田東京聽著沒意思,就睡著了。
二
田東京一覺醒來,窗戶上全亮了。還聽見老田伯大聲說話,不是在屋里說話,而是在金牛家窯背上用廣播筒喊:"全體社員請注意,昨天晚上下了大雪,馬上起來,一戶一個人清掃村外道路,一戶一個人清掃村外道路!"東京一骨碌爬起來,拉起冰涼的棉襖就穿。呂玉英推門進屋說:"東東,你不睡了?"東京說:"學校這陣兒都上操呢,還能睡?"呂玉英笑了,說:"雪下了半尺厚,今兒個去不成了。你起來給咱打掃院里的雪吧。"東京光屁股爬窗玻璃上往外一看,只見院子里,院墻上,隔壁桂珍嬸家房頂上都是厚厚的一層雪。院中間只掃了一條路,通到大門口,這是爸出去掃雪去了。
田志忠腋下夾把竹掃帚來到村口,往東走過一段拐彎胡同,朝遠處一望,野地里全蓋上了一片白花花的雪,分不清哪里是田哪里是路了,天邊的雪霧還暗暗的,冷風呼呼地直往人懷里鉆。這時已有人先到了,已掃了一長段路,田志忠趕緊繞前去,彎下腰就掃起來。一會兒,后邊的人又紛紛繞他前邊去了。猛地遠處有人喊了聲:"血!"眾人立刻停住手里的掃帚驚問:"血?血嗎?"便踏著吱吱響的雪跑上前來。只見潔白的雪地上真有一攤鮮紅鮮紅的血漬。血漬旁有零亂的獸蹄印兒,一直朝東溝岔延伸而去。人們七嘴八舌猜測道:"準是黃鼠狼叼了誰家的雞!""蹄子這么大,一定是只狐貍。""沒準是狼哩,狼把誰家豬崽叼走了。""或許是豹子……"田志忠掄起掃帚把那血漬掃了說:"別猜啦,趕緊于活吧。"掃起的雪濺到一個人的腳上,那人"呀"了一聲,扯下包頭的單布手巾摔打著腳面上的雪。田志忠這才注意到她是柳穗兒,便笑道:"啊!嫂子怎么來啦,拴牢哥哩?"柳穗兒說:"頭疼哩唄。"又夾著掃帚朝前走去了。
田志忠望著柳穗兒的背影,心里便有點可憐她。柳穗兒是個苦命人。十歲上做了田拴牢的童養媳,十四歲上圓了房。可田拴牢不愛她,常年在外面跑,從來不進她的屋。柳穗兒獨自在家守活寡。五。年,新政府頒布了《婚姻法》,提倡婚姻自,反對包辦買賣。村上好幾個受虐待的童養媳在政府的支持下,跳出苦海,回娘家的回娘家,另嫁人的另嫁人了。柳穗兒也想往前蹺一步,可是田拴牢卻回村當了農會主任,他不開口,柳穗兒死也不敢說出來。倒不是田拴牢不想放她,只因為和他相好多年的東堡村寡婦馬玉簪被本家逼著另嫁了,田拴牢沒指望娶到她了,加上自己也年過四十,還沒有個兒子,就徹底收了心。可他抱養了馮村一個男孩,正打算一心一意和柳穗兒過日子時,柳穗兒卻突然失蹤了。田拴牢還當她尋了短見,四處尋找,第四天頭上,卻有人悄悄告訴他,好像在北山榆樹河看見柳穗兒和本村村民李見正在一起。嘿!怪道這多日也不見李見正的影子,這小子吃了豹子膽,敢把村長的老婆拐騙到山里頭啊!田拴牢氣得說話也沒聲了,悄悄打發村文書、遠房本家兄弟田志忠帶著三個精壯民兵火速到榆樹河,將李見正捉拿回來,送到區政府,被區上拴了一繩,打得哭爹叫娘。然后交縣政府判了一年徒刑。柳穗兒借天黑直接回了家,也被田拴牢狠狠打了一頓。她在炕上躺了半月,又起來掃院、做飯、管娃,過起日子來。提起這件事,村上人都罵李見正不務正業,該受教育;自然也不能說柳穗兒好,可是心底里卻對田村長受了這羞辱幸災樂禍。
掃完雪,田志忠回到巷里,就跟在柳穗兒后頭走進田拴牢家去看他。進門見田拴牢領養的兒子田悶悶站在屋門口臺階沿上,往雪地上撒尿。兩只糊滿了眼屎的眼睛朦嚨著,分明剛剛起床。柳穗兒打著手勢叫他跟前來,將手里的掃帚塞給他,叫他掃院里的雪。田悶悶害怕柳穗兒,乖乖地接過掃帚就"哼哧哼哧"掃起來。這孩子和田東京一般大小,上學遲,才念小學三年級,還時常逃學,今早看來又沒有去。田志忠走進屋里,見田拴牢還蜷縮在被窩里,就大聲說:"大哥!咋聽嫂子說你又不合適,怎么啦?昨晚上不是好好兒的么?"田拴牢聽見是田志忠,揭開被子,露出發紅的大臉,喘著粗氣說:,著涼了……昨晚上從會場出來,熱熱的著了風……從你那兒回來就覺著不美,睡到熱炕上想出點水,到底沒出水,早晨強打精神到窯背上喊了個話,又睡……"田志忠說:"叫六叔看看,吃上副藥。"田拴牢說:"不用不用,我有病不愛吃藥。"摸了一下子身邊的空被子,又叫:"悶悶!悶悶!"柳穗兒忙在灶房里答應:"來了,來了。"跑進屋說:"你要啥哩?"田拴牢帶氣說:"我說我要啥嗎?悶悶!悶悶!"柳穗兒又忙朝院里叫:"悶悶,悶悶,你大叫你哩。"悶悶放下掃帚呼哧呼哧跑進來。……
感受鄉土那種一觸即發的疼痛,也會看到土地上澎湃的生命和生機。 ——河北省作協主席 關仁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