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世君王懷著振興乾坤的鴻鵠之志,但,強悍的女主、誤國的弄臣,必然扼殺這段改寫歷史的后機會,宮廷之中,惟有權力,哪有親情?
高陽(1926~1992),臺灣著名作家。本名許晏駢,字雁水。筆名郡望、吏魚等。同生于錢塘望族。 大學未畢業,入國民黨空軍軍官學校,當了空軍軍官。 1948隨軍赴臺灣。曾任國民黨軍隊參謀總長王叔銘的秘書。退伍后任臺灣《中華日報》主編,還一度出任《中央日報》特
光緒十一年五月初九,欲雨不雨,是個郁熱得令人很不舒服的日子,然而慈禧太后的心情,卻開朗得很。
頭24小時就由長春宮總管太監李蓮英傳諭:單獨召見醇王。不但單獨召見,而且看樣子他們叔嫂之間還有一番長談。這可以從例行召見軍機時間之短促這一點上,窺知端倪,幾乎不等軍機領袖禮王世鐸陳奏完畢,她就搶著說了句:"我都知道了。你們跪安吧!"
全班軍機大臣跪安退下,剛走出養心殿宮門,就遇見醇王,包括禮王在內,一起止步,退到一邊,垂手肅立,讓他先走。
"各位晚走一會兒!回頭怕有許多話交代。"
這是說慈禧太后會有許多話交代。世鐸答一聲:"是!我們聽信兒。"
醇王又往前走,走不數步,聽得后面有人喊道:"王爺請留步,請留步。"
轉身一看,但見有人氣喘吁吁地正趕了來,到近前方始看出,是工部尚書兼步軍統領、總管內務府大臣、總理大臣的福錕。雖然汗流滿面,形色匆遽,卻不廢應有的禮數,先給醇王請了個端端正正的安,然后遞上一個封套。
"是什么?"
"北洋的電報。"福錕說,"剛到不久,特意給王爺送了來。"
醇王打開封套,抽出電報來看,入目便喜動眉梢,"我就在等這個電報。"說著,他的步履益見輕快了。
"王爺,"福錕趕緊又喚住他,"還有個消息,八成兒不假,孤拔死在澎湖了。"
"喔,"醇王驚喜地問:"怎么死的?"
"得病死的。"福錕又說,"照我看,是氣死的。中法訂立和約,化干戈為玉帛,唯恐天下不亂的孤拔,何能不氣?"
醇王點點頭,沒有工夫跟福錕細談,急著要將手里的電報,奏達御前。
看完李鴻章的電報,知道法軍準定在這24小時退出基隆,慈禧太后長長地舒了口氣。
"中法的糾紛算是了完了。前事不忘,后事之師,咱們得要從頭來過,切切實實辦一兩件大事。"她指著桌上說:"李鴻章的這個奏折,你看過了?"
"是!臣已經仔細看過。"醇王答說:"李鴻章打算在天津創設武備學堂,聘請德國兵官,作為教師,挑選各營弁兵,入堂學習,期滿發回各營,量材授職。這是大興海軍的根基,請太后準他的奏。"
"這當然要準。"慈禧太后說,"我今天找你來,就是要跟你商量,怎么樣大興海軍?錢在那里,人在那里?都要預先有個籌劃。"
"臣跟李鴻章談過好幾回了。人才自然要加強培植,經費只要能切實整頓關務、厘金,不怕籌不出來,只怕各省督撫,不肯實心奉公。"醇王停了一下說:"這是件大事,臣想請旨飭下北洋、南洋、沿海各省督撫,各抒所見,船廠該如何擴大;炮臺該如何安設;槍械該如何多造,切切實實講求,務必辦出個樣子來,才不負太后的期望。"
"就是這話。"慈禧太后說:"皇帝今年十五歲了。"
醇王不知道她忽然冒出來這句話,有何含義,他一向謹慎,不敢自作聰明去作揣測,只毫無表情地答一聲:"是。"
"親政也快了。我總得將祖宗留下來的基業,治理得好好兒的交給皇帝,才算對得起列祖列宗,天下百姓。"
"太后這樣子用心,天下臣民,無不感戴。不過,皇帝年紀還輕,典學未成,上賴太后的覆育,親政一事,現在言之過早。"
"不是這話。垂簾到底不算什么正當的辦法,我辛苦了一輩子,也該為我自己打算打算。我不能落個名聲,說到了該皇帝親政的年紀,我把持不放。其實,我這么操心,為的是誰?還不是為了爭一口氣嗎?要說到危難的時候,沒有我拿大主意,真還不成,如今中法和約訂成了,基隆的法國兵也撤退了。中國跟日本為朝鮮鬧得失和,如今有李鴻章跟伊藤博文講解開了,一時也可保得無事。往后大家同心協力,把海軍好好辦起來,自然可以不至于再讓洋人欺侮咱們。古人說的是`急流勇退`,我不趁這個時候見好就收,豈不太傻了嗎?"
"太后圣明!眼前和局雖定,海防不可松弛,正要上賴太后圣德,切實整頓。親政之說,臣不敢奉詔。"說完,醇王取下寶石頂、三眼花翎的涼帽,放在磚地上,重重地碰了個響頭。
這番表現,使得慈禧太后深為滿意,然而表面卻有遺憾之色:"唉!"她嘆口氣,"你起來!我也知道大家還饒不過我。"
"太后這么說,臣等置身無地。"老實的醇王,真以為慈禧太后在發牢騷,所以惶恐得很。
"話雖如此,我也不過再苦個兩三年。"慈禧太后又說。
"我今年五十一了,也不知道還有幾年?歸政以后,總該有我一個養老的地方吧!"
這話早就有人提過了,說慈禧太后想修萬壽山下,昆明湖畔的清漪園。醇王一直不置可否,而心中已有成算,所以這時候不等她再往下說,趕緊接口答奏:"臣等早就打算過了。只等經費稍稍充裕,把三海好好修一修,作為皇帝頤養太后天年之處。"
慈禧太后不動聲色地點點頭:"我也是這么在想。修三海的上諭,跟大興海軍的上諭,一起發吧!讓天下都有個數,我該歸政,享幾天清福了。"
"是!"醇王問道,"修三海的工程,請旨派人踏勘。"
"你瞧著辦吧!"慈禧太后又說:"好先不要派內務府的人。"
這不是慈禧太后不信任內務府大臣,相反地,是回護他們。因為凡有大工程出現,言路上一定都睜大了眼看內務府,現在沒有內務府大臣參與勘估,就不會太引人注目。而且,大工程的進行,依照例規,必是先派勘估大臣,再派承修大臣,勘估不讓內務府插手,正是為了派他們承修預留地步。
醇王奉旨唯謹。由養心殿退到內務府朝房,將全班軍機請了來,下達懿旨。軍機大臣一共六人,禮親王世鐸,向無主張,額勒和布與張之萬伴食而已,常說話的是閻敬銘,許庚身與孫毓汶。只是閻敬銘的話,在醇王聽來,常覺話中有刺,鯁喉難下。
"修南北海的工程,是同治十三年八月初一,就有上諭的。"閻敬銘閉著眼說,"我還記得,當時的上諭是:`現在時值艱難,何忍重勞民力?所有三海工程,該管大臣務核實勘估,力杜浮冒,次昭撙節,而恤民艱。`以今視昔,時世越發艱難,況且還要大興海軍。從古以來,帝皇大喪天下元氣的,無非三事:好大喜功、大治武備;巡觀游幸、大興土木;佞神信佛、祠禱之事。本朝開國,盡懲前明之失,康雍兩朝,真可以媲美文景之治,純皇帝天縱圣明,雄才大略,不殊漢武,然而所失亦與漢武相仿。盛世如此,而況如今?如果又要大興海軍,又要大興土木,只怕不待外敵欺凌,危亡立見!"
這番侃侃而談,聽在醇王耳朵里,很不是滋味,他的性情有時很和易,有時很褊急,總而言之,心里想說什么,都擺在臉上。所以,不待閻敬銘話畢,神色就很難看了。
孫毓汶在這樣的場合,總是耳聽別人,眼看醇王,見此光景,一馬當先替醇王招架,"丹翁失言了!"他說,"今昔異勢,外敵環伺,非極力整頓海防,不足以立國。中法、中日交涉,委屈求全,原就是亟圖自強之計。至于勘修三海,為皇太后頤養天年之計,理所當然,本朝以孝治天下,此舉萬不可省。至于時世艱難,一切從儉,當然亦在慈圣明見之中,談不到什么大興土木。"
"但愿如此。"閻敬銘慢條斯理地說,"大興海軍,戶部勉力以赴,大興土木,不知款從何出?"
"本就不是大興土木。"許庚身接口說道,"不過工程規模雖不大,辦事的規制不可不隆重,才是皇上孝養尊崇之道。踏勘一事,得要請七王爺主持。"
"可以。"醇王同意他的看法,"御前,軍機一起去看,省得事后有人說閑話。"
很明顯,所謂"說閑話"是指閻敬銘。看樣子要流于意氣,禮王世鐸亦很不安,便有意打岔,拉長了嗓子喊:"來啊!"
等將蘇拉喊了來,世鐸吩咐請軍機章京領班錢應溥來寫旨。這道上諭很簡單,用"欽奉懿旨"的字樣,三海應修工程,派御前大臣、軍機大臣,以及專管離宮別苑的"奉宸苑卿",會同醇王踏勘修飾,一切事宜,隨時查明具奏。
另外一道大興水師的上諭,真正是軍國大計,關系甚重,所以字斟句酌,頗費經營,花了整整一個時辰,方始定稿。醇王接來一看,寫的是:
"諭軍機大臣等:現在和局雖定,海防不可稍弛,亟宜切實籌辦善后,為久遠可恃之計。前據左宗棠奏:`請旨飭議拓增船炮大廠`,昨據李鴻章奏:`仿照西法,創設武備學堂`各一折,規劃周詳,均為當務之急。自海上有事以來,法國恃其船堅炮利,縱橫無敵,我之籌劃備御,亦嘗開設船廠,創立水師,而造船不堅,制器不備,選將不精,籌費不廣。上年法人尋釁,疊次開仗,陸路各軍,屢獲大勝,尚能張我軍威,如果水師得力,互相援應,何至處處掣肘?當此事定之時,懲前毖后,自以大治水師為主。"
接下來便是指定朝廷倚為柱石的一班疆臣將帥,"確切籌議,迅速具奏"。及時個自是北洋大臣直隸總督李鴻章,第二個是左宗棠,以下是彭玉麟、穆圖善、曾國荃、張之洞、楊昌濬,一共是七個人。
是一段鄭重其事的告誡:
"總之,海防籌辦多年,糜費業已不貲,迄今尚無實濟,由于奉行不力,事過輒忘,幾成固習。該督等俱為朝廷倚任之人,務當廣籌方略,行之以漸,持之以久。毋得蹈常襲故,摭拾從前敷衍之詞,一奏塞責。"
醇王看罷,提筆改動了一兩個字,隨即便由錢應溥再寫一個"奏片",遞到內奏事處,用黃匣捧送長春宮,讓慈禧太后核可以后,分繕"廷寄",交兵部專差寄遞七處。
這天晚上,福錕特設盛饌,專請孫毓汶一個人,杯盤之間,有宮中傳來的密旨相商。
"上諭是下來了。"福錕低聲說道:"上頭的意思,你是知道的,此后該如何著手,李總管有話傳出來,說要請你出主意。"
"上頭的意思"是孫毓汶早就知道的,修三海不過是一個障眼法,其實是想修清漪園。經費如何籌措,工程如何進行,大致也有了成議。但空言容易,以空言見諸實際,就不那么簡單了。所以孫毓汶沉吟不語,只是一杯又一杯地喝酒。
孫毓汶是好量,酒越多思路越敏銳,因而福錕并不催他。
直到十來杯酒下肚,孫毓汶方始開口。
"此中有個關鍵人物,這個人敷衍好了,大事已成一半。"
"你是說朝邑?"
閻敬銘是陜西朝邑人,他當然也是關鍵人物,但是,"他還在其次。"孫毓汶說:"是李相。"
"嗯。"福錕深深點頭,"怎么個敷衍?"
"自然是格外假以詞色,要讓他們知道,慈眷特隆,然后感恩圖報,旨出必遵。"
"中堂!"孫毓汶忽然顧而言他地問,"你看近來言路上如何?"
"馬江一役,清流鎩羽,比從前消沉得多了。"福錕舉杯相敬,"萊山,這是你的功勛!"
孫毓汶坦然不辭地接受了他的敬酒。如果說打擊清流亦算功勛,那么,孫毓汶所建的真是奇勛。當年他畫策將翰林四諫中的張佩綸、陳寶琛及清流中的吳大澂,派為福建及南北洋軍務會辦,讓大言炎炎,紙上談兵的書生,去總領師干,無異把他們送入云端,等著看他們摔得粉身碎骨。果然,馬江一敗,接著追論保薦喪師辱國的唐炯、徐延旭的責任,張陳二人,都獲嚴譴。清流鉗口結舌,噤若寒蟬,而吃過清流苦頭的人,無不拍手稱快,因而有副刻薄的對子,上聯叫做:"三洋會辦,且先看侯官革職,豐潤充軍",說陳寶琛革職,張佩綸充軍用"且先看"的字樣,意思中還要等著看吳大澂的"好看"。
下聯是拿清流中最得意的張之洞作個陪襯。張之洞由內閣學士外放山西巡撫,謝折中一句"敢忘八表經營",久成話柄,這里少不得再挖苦一番:"八表經營,也不過山西禁煙,廣東開賭。"禁煙自是好事,廣東的"闈姓"復開,是為了籌餉,在張之洞是萬不得已之舉,而出以"也不過"三字,卑薄之意,十分明顯。
不過一年多工夫,翰林四諫為孫毓汶收拾了一半。再有個鄧承修,孫毓汶仿照當年恭王應付倭仁反對設置同文館的辦法,攛掇醇王請旨,將鄧承修派到總理各國事務衙門行走,讓他無法再抨擊洋務。但話雖如此,只要"鐵漢"在京,還得要處處防他。
"言路自然不如以前囂張了。不過,一半也是沒有題目的緣故。修園一事,雖可以不明發上諭,到底不能一手遮盡天下人耳目。中堂,"孫毓汶問道:"倘或有人象同治十三年那樣,交相起哄,請停工的折子一個接一個上,請問如何應付?"
"我擔心的就是這個。盛伯熙算是清流后起的領袖,不過鋒芒已不如前,加以慈圣優遇,翁叔平也籠絡得住他,大概不會多嘴。此外就很難說了。"福錕接著又說:"我看鄧鐵香就決不肯緘默。"
"鄧鐵香的事好辦。天造地設有個差使在等著他。"孫毓汶說,"幾時你不妨跟七爺提一提。"
"喔!"福錕很注意地問,"你是說讓我保薦鄧鐵香一個差使。是什么?"
"中國跟法國,馬上要會勘中越的邊界了,鄧鐵香很可以去得。"
"著啊!"福錕擊節稱賞,"他既是總理大臣,又是廣東人,人地相宜,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個差使。萊山,你真想得到。不過,深入蠻荒煙瘴之地,比充軍山海關外還苦,只怕他不肯去。"
"這是什么話!"孫毓汶作色答道:"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何能容他規避?這一層,你放心,倒是翰林中頗有些少不更事的得要殺雞駭猴,找一兩個來開刀。"
福錕秉性和易,知道孫毓汶手段陰險毒辣,便覺于心不忍,所以勸著他說:"能找人疏通一下,規誡他們識得利害輕重,也就是了。"
"此輩年少氣盛,目空一切,肯聽誰的話?"孫毓汶干了一杯酒,沉吟著說,"倒有個人,正好拿他來替李相泡制一服開心順氣丸。"
"萊山,你意中想到的是誰?"
"梁星海。"
梁星海名叫鼎芬,廣州人。七歲喪母,十二歲喪父,由姑母撫養成人。生得頭大身矮,須眉如戟,相貌一點不秀氣,但筆下不凡,在粵中大儒陳蘭甫的"東塾"讀過書。
那時廣州將軍名叫長善,他家在八旗大族中算是書香門第。廣州將軍署的后花園,題名壺園,亭館極美,好客的長善,大開幕府,延請年少名士,陪他的子侄志銳、志鉤一起用功。其中以梁鼎芬年紀最輕,其次是廣西賀縣的于式枚與江西萍鄉的文廷式。這兩個人也是東塾的高弟,所以跟梁鼎芬是同窗而又同事,兼以年齡相仿,交情更見親密。
梁鼎芬科名早發,光緒六年二十二歲就點了翰林,與李慈銘同年。這年的房考官有國子監祭酒王先謙與宗人府主事龔鎮湘,龔主事是梁鼎芬鄉試的房師,而王祭酒是他這一次會試的房師,王龔兩人又是至親。梁鼎芬從小隨父宦游湖南,以此重重淵源,促成了梁鼎芬的一樁姻緣。
龔鎮湘有個侄女,是王先謙嫡親的外甥女兒。龔小姐從小父母雙亡,由舅母撫養長大,這時長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詩,無論做叔叔的,還是做舅舅的,當然都希望她嫁一個翰林。難得梁鼎芬尚未娶妻,現成的一樁好姻緣,俯拾即是。于是春風得意大登科,秋風得意小登科,這年八月里在京成親,才子佳人,傳為美談。
梁鼎芬看起來當然志得意滿,將新居題名"棲鳳苑"。但雙棲不多時,便即請假歸葬,第二年春天才回京。臨行誓墓,立志要做個骨鯁鯁之臣。
三年散館,梁鼎芬留館授職編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紅翰林之一,往來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鄉前輩,南書房翰林李文田家。
有24小時李文田為梁鼎芬排八字,說他活不過二十七歲。李文田的星相之學是有名的,許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斷人生死,所以梁鼎芬大為驚恐,急忙求教可有化解之方。
李文田研究了好半天,回答他說,只有遭遇一樁奇禍,方始可以免死。然而什么叫奇禍,禍從何來?這就大費思量了。
其時中法交涉正將破裂之際,清議抨擊李鴻章,慷慨激烈,但都止于口頭,上奏章彈劾的,卻還不多,就有,措詞亦比較和緩含蓄。只有四川藩司易佩紳的兒子,為王湘綺稱作"仙童"的易順鼎,寫了一道奏折,說李鴻章有"十可殺"。其實,這是易順鼎口誅筆伐,聊且快意的游戲筆墨,因為易順鼎并無言責,也犯不著無緣無故得罪勢焰熏天的李鴻章。然而別有會心的梁鼎芬,一看觸發了靈感,將這篇稿子要了去,隨即謄正,請翰林院掌院學士代奏。
慈禧太后看到奏折,勃然大怒,召見軍機要嚴辦梁鼎芬。
閻敬銘極力為他說情,才得無事。
孫毓汶在梁鼎芬身上打主意,要泡制一服專為李鴻章服用的"開心順氣丸",就是要翻這件案子。慈禧太后對清流本就厭了,也怕將來修清漪園的時候,言官會冒昧諫阻,覺得"殺雞駭猴"一番,亦是高明的手法,因而同意醇王的奏請,頒發了一道上諭:
"國家廣開言路,原期各抒忠讜,俾得集思廣益,上有補于國計,下有裨于民生。諸臣建言,自應審時度勢,悉泯偏私,以至誠剴切之心,平情敷奏,庶幾切中事理,言必可行。
上年用兵以來,章奏不為不多,其中言之得宜,或立見施行,或量為節取,無不虛衷采納,并一一默識其人,以備隨時器使。至措詞失當,從不苛求,即陳奏迂謬,語涉鄙俚者,亦未加以斥責。若挾私妄奏,信口譏彈,既失恭敬之義,兼開攻訐之風,于人心政治,大有關系。
恭讀高宗純皇帝圣諭:`中外大臣,皆經朕簡用,茍其事不干大戾,即朕亦不遽加以斥詈;御史雖欲自著風力,肆為詆訕,可乎?`又恭讀仁宗睿皇帝圣諭,`內自王公大臣,外自督撫藩臬,以至百職庶司,如有營私玩法,辜恩溺職者,言官據實糾彈,即嚴究重懲。若以毫無影響之談,誣人名節,天鑒難逃,國法具在。`等因;欽此,訓諭煌煌,允宜遵守。
如上年御史吳峋,參劾閻敬銘,目為漢奸;編修梁鼎芬參劾李鴻章,摭拾多款,深文周內,竟至指為`可殺`。誣鎊大臣,至于此極,不能不示以懲儆。吳峋、梁鼎芬均著交部嚴加議處。
總之,朝廷聽言行政,一秉大公,博訪周咨,惟期實事求是,非徒博納諫之虛名。爾諸臣務當精白乃心,竭誠獻替,毋負諄諄告誡之意,勉之!慎之!"
吏部奉到上諭,立刻議奏,吳峋、梁鼎芬應降五級調用。這是"私罪",所以過去如有"加級"、"紀錄"等等獎勵,則不能抵銷。
這個結果,惹得清議大嘩。言官論罪,本就有閉塞言路之嫌,決非好事,而況律法不咎既往,已經過去的事,翻出來重新追論,不但對身受者有失公平,而且開一惡例,以后當政者如果想入人于罪,隨時可以翻案,豈不搞得人人自危?
話雖如此,但此時言官的風骨,已大不如前,看上諭中有高宗和仁宗兩頂大帽子壓在那里,嚇得不敢動彈。同時認為吳峋和梁鼎芬當時持論過于偏激,亦有自取其咎,要為他們申辯,很難著筆,便越發逡巡卻步了。
不過,私下去慰問吳、梁二人的卻很多。吳峋不免有悲戚之色,而梁鼎芬的表情,大異其趣,頗有"無官一身輕"的模樣。因為這年正是他二十七歲,想起李文田的論斷,一顆心便擰絞得痛,而現在冷鑊里爆出個熱栗子,忽得嚴譴,算是過了一道難關,性命可保,如何不喜?
只是性命可保,生計堪虞。編修的官階正七品、降五級調用,只好當一個僅勝于"未入流"的從九官末官,在本衙門只有職掌與謄錄生相仿的待詔是從九品,從來就沒有一個翰林做過這樣的官。所以這個降五級調用的處分,對梁鼎芬來說,等于勒令休致,比革職還重。革職的處分,只要風頭一過,有個有力的人出面,為他找個勞績或者軍功的理由,一下子便可以奏請開復。降官調用就非得循資爬升不可了。
因此,接奉嚴旨之日,應付完了登門道惱的訪客,到晚來梁鼎芬要跟一個至交商量今后的出處。這個人就是文廷式。
文廷式此番是第四次到京城。上一次入都在光緒八年,下榻棲鳳苑中,北闈得意,中了順天鄉試第三名,才名傾動公卿,都說他第二年春闈聯捷,是必然之事。那知到了冬天丁憂,奔喪回廣東,如今服制已滿,提早進京,預備明年丙戌科會試,仍舊以棲鳳苑為居停。在梁家的聽差、丫頭和老媽子眼中,他的身分象舅老爺,因為穿房入戶,連龔夫人都不須避忌的。
是這樣的交情,所以文廷式在梁鼎芬交卸議處之際,就替他捏了一把汗,及至嚴譴一下,便如當頭一個焦雷,震得他魂飛魄散。雖然梁鼎芬本人反覺得是樁"喜事",無奈他那位龔氏夫人,頓時玉容憔悴,清淚婆娑,文廷式看在眼里,不知怎么,竟是疼在心頭的光景。
白天還要幫著梁鼎芬在客人面前做出灑脫的樣子,此時燈下會食,就再也不須掩飾了,"星海!"他抑郁地問:"來日大難,要早早作個打算。"
"正是。我就是要跟你商量,京里自然不能住了。"
"那么,"文廷式說,"回廣東。"
梁鼎芬默然。如果不愿在京等候調用,自然是攜眷回鄉,這是必然的兩條路。然而梁鼎芬另有苦衷,從小孤寒,家鄉毫無基業,兩手空空回去,莫非告貸度日。
這些苦衷,文廷式當然知道,他建議梁鼎芬回廣東,當然已替他想出了一條路子。長善雖已罷職回京,張之洞在那里當總督,可以求取照應。
"盛伯熙跟張香濤的交誼極厚,請他出一封切切實實的信,張香帥自然羅致你在幕府中。"文廷式說,"我想,你只有這么辦,只有這么一條出路。"
梁鼎芬搖搖頭,"乞食大府,情何以堪?"他問,"到他幕府里去仰承顏色,不太委屈了我?"
多少名臣出于督撫幕府,就算罷官相就,亦不見得辱沒了他翰林的身分。不過梁鼎芬向來有些矯情,尤其此刻的心境,說起來多少有些偏激。文廷式相知有素,覺得不宜跟他辯論,因為越辯越僵。
就在這時候,有兩位熟客連袂來訪,一個是于式枚、一個是志銳,跟梁鼎芬是庚辰會試的同年,也都點了翰林,如今志銳仍舊在翰林院,于式枚散館以后,當了兵部主事。他們白天已經來過,此時不速而至,也是關心梁鼎芬的出處,想來跟他談談。
于是洗杯更酌,文廷式將他的建議,與梁鼎芬的態度,說了給他們聽,于式枚與志銳都認為先回廣州是正辦,跟張之洞打交道是上策。
"星海如果不愿入幕府,可以任教。"于式枚說,"仿佛王湘綺為丁稚帥禮聘入川,出長尊長書院那樣,就不礙星海的清高了。"
聽得這話,梁鼎芬欣然色喜:"這倒是我的一個歸宿。不過……。"
他沒有再說下去,志銳卻很快地猜到了他的心事,王湘綺乃是丁寶楨所"禮聘",他如果持八行去干求,便有失身分了。
"我想可以這么辦,"他說,"星海盡管回籍,我托盛伯熙直接寫信給張香帥薦賢,讓張香帥登門求教。"
"能這樣辦,自然再好不過。可是,"文廷式問道:"盛伯熙的力量辦得到嗎?"
"他們的交情夠。"志銳答說,"如果怕靠不住,我們再找人,譬如托翁老師。"
翁老師是指翁同龢,庚辰會試的副主考。張之洞跟翁家的"小狀元"是同年,兩家的交誼本來不壞,但近年來因為南北之爭,分道揚鑣,已經面和而心不和。因此,于式枚大搖其頭:"不行,不行!托翁老師反而僨事。照我看,好托令親謨貝子,轉托李蘭公出信,那就如響斯應了。"
貝子奕謨是志銳的姐夫,由他去托李鴻藻,面子當然夠了,而李鴻藻的話,在張之洞是非聽不可的。這樣做法,雖然迂回費事,卻是踏踏實實,可期必成,所以都贊成此議。
大家這樣盡心盡力為梁鼎芬打算,在身受者自是一大安慰,但交情太深,無須言謝,梁鼎芬只不斷點頭而已。
"現在要談怎么走法了。"志銳問道:"星海,你在京里有多少帳?"
帳實在是債。京里專門有人放債給京官,名為"放京債",利息雖高,期限甚長,京官如果不外放,只付息,不還本,一外放了,約期本利俱清。而象梁鼎芬這樣的情形最尷尬,不還不行,要還還不起,正是他的一大心事。此刻聽志銳問起,老實答道:"沒有仔細算過,總得四、五百兩銀子。"
"四、五百兩銀子不算多,大家湊一湊,總可以湊得出來,這件事也交給我了。"志銳又說:"此外還得湊一筆川資。星海,你看要多少?"
這就很難說了。僅僅川資,倒還有限,只是到了廣州,不能馬上有收入,也不能靦顏向親友告貸,如果一年半載地賦閑,這筆繳裹兒,為數不少。倘或帶著妻子回去,立一個家又不能太寒酸,那就更費周章了。
他的為難,是可以猜想得到的。所以志銳又問:"嫂夫人如何?是留在京里,還是伴著你一起走?星海,我說句話,你可別誤會!"
"是何言歟?盡請直言。"
"我認為你這時候不能拖著家累,嫂夫人不妨回娘家暫住。這樣做法還有個好處,兩三年以后,有親政,大婚兩盛典,覃恩普敷,起復有望,我們大家想辦法,幫你重回翰林院,一往一來,豈不省了兩次移家之勞?如果此行順利,三、五個月以后,再派人來接眷,亦還不遲。"
這是為好朋友打算,象為自己打算一樣地實在,梁鼎芬衷心感動,拱拱手說:"謹受教!"
帶著三分酒意,回到臥室,龔夫人正對鏡垂淚。梁鼎芬的微醺的樂趣,立刻消失無余。
"又為什么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