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系上海交通大學傳記中心“現代傳記文庫”之三。
著名學者楊正潤先生在學術勢頭正旺之時,將大部分的精力轉向了一個全新的領域——傳記研究,并最終將之作為自己終生奮斗的事業。現在看來,這是先生基于對國內外學術前沿的敏銳判斷,預感到“傳記時代的來臨”的契機。
莫洛亞在《傳記面面觀》中曾說:“真實具有巖石般的堅硬,個性具有彩虹般的光彩,但是羅丹和他以前的希臘雕刻家們有時能把人的肌肉難以言述的曲線和變化不定的光澤注入大理石之中。”在莫洛亞看來,“巖石般的堅硬”和“彩虹般的光彩”是傳記的精髓,這也是先生學術生涯的寫照。在許多人贊羨先生取得如此“彩虹般的光彩”成就之時,我們更希望人們去觸摸那“彩虹”背后所折射出的“巖石般的堅硬”品格。
傳記作為一個文類,日益受到大眾喜愛,甚至溢出了專業研究的范疇。楊正潤教授作為國內較早涉足傳記研究的學者,多年來耕耘不已,成果拙著,除卻專著之外,眼前這本書即是其在這一領域的研究成果的集中展示。這些論文或文章幾乎涵括了傳記研究的方方面面,既有理論品格,亦有研究實績。既有巖石的質地,亦有彩虹的炫目。
上海交通大學傳記中心成立于2012年1月。該中心旨在順應社會各界對傳記事業的迫切需要,發展我國的傳記文化,通過深入開展傳記研究,力爭建立現代化的傳記學科,培養傳記人才,拓寬與世界學術界進行交流和對話的空間。
傳記中心目前承擔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境外中國現代人物傳記資料整理與研究”(批準號:11&ZD138),并創辦《現代傳記研究》集刊。
袁祺,揚州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編者序ⅰ
學術自傳
傳記研究: 我終生的事業——寫給青年朋友的學術自傳3
理論與方法
自傳死亡了嗎?——關于英美學術界的一場爭論11
論懺悔錄與自傳28
論傳記的要素44
“解釋”與現代傳記理念59
傳記的界線——史學、文學與心理學的考察94
實驗與顛覆: 傳記中的現代派與后現代113
傳記家,請選好你的傳主!129
我們向司馬遷學習什么——《史記》傳記方法的現代意義144
比較傳記: 歷史與模式160
傳記研究:我終生的事業
——寫給青年朋友的學術自傳
三十多年前,我在南京大學讀研究生。學習西方哲學史和文化史的時候,一個現象引起我的注意: 有許多天分甚高,也非常勤奮的人物,為自己的研究幾乎是花費了畢生的精力;但是他們的成果并沒有產生什么影響,也沒有引起后人的注意。
比如歐洲中世紀的絕大多數學者就是這樣,他們認為“一切學問都在《圣經》之中”,把一切學科都變成神學的婢女,成為對《圣經》的注釋。他們對《圣經》中的某句話、某個細節,進行無數繁瑣的注疏、考證,或是引申為經院哲學的問題。他們的那些手稿,至今還保存在歐洲一些古老的圖書館里,那密密麻麻、一絲不茍的文字向參觀者訴說著主人的辛勞,但是卻擺脫不了蛛網塵封的宿命,只能作為一件古董而存在,沒人關心其內容。連篇累牘討論“把豬牽到市場去的是手還是繩子”這類問題的論文,自然不會引起人們的興趣。
我也發現,我見過的一些人物有同樣的命運。我童年時代見過父親的塾師,人人都尊稱他“大太爺”,是個秀才,家鄉著名的博學人物,據說他每天五更必定起床讀書,幾十年如一日;他騎著毛驢赴京趕考,路上幾個月不停地背書,能把“十三經”一字不差地背完。我在南大圖書館把他的一部著作找了出來,看到其內容是把中國史上的大事編成四字一句供學童背誦,這樣的啟蒙讀物有其用處,但類似的讀本已有很多,我真為他那滿肚子學問惋惜。還有一位比我年長的同事,他多少年中只做一件事: 翻譯和注釋二十世紀初期的一些英國通俗小說,這些小說其實并沒有多大價值,也早已過時,其中又涉及許多背景資料,翻譯起來并不容易。我忘不掉嚴冬季節,在沒有火爐而又朝北的房間里,他戴著棉帽、放著護耳、裹著厚厚的棉大衣縮在一個角落,一邊呵手,一邊查字典的情景。這位先生執著于此,花費了多年時間,聽說他譯完了,但是沒有一家出版社愿意接受他的譯稿。他的中英文都不錯,我想他如果做一件更有意義的事,也許會有更大的成就吧。
我終于悟出了一個道理: 勤奮固然是學業成功的前提;但是,勤奮并不一定就能成功。對一位學者來說,確定研究的方向至關重要,有些課題是注定做不出什么成果的。我很慶幸,我剛開始自己的學術生涯時,就注意到了這一點。
1981年,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公布了批博士點和博士生導師的名單。這在大學,特別是我們這些即將畢業的碩士生中引起巨大的反響。“博士生導師”,那時同“學部委員”即后來的“院士”一樣,是非常尊貴的頭銜,讓人肅然起敬。我們都關注這個名單,我看到復旦大學中文系朱東潤教授的大名就在其中。
朱先生的招生方向是“中國各體文學”中的傳記文學,從此“傳記”兩個字牢牢吸引了我。說來好笑,我畢業于大學中文系,此后教過十年中學語文,少年時代也翻過家里的一部線裝《史記》以及一些現代傳記作品,但是對“傳記”二字卻很茫然。我的一些同事好像也差不多,記得一位朋友就對我說過:“你要研究傳記,好啊,我也寫過唐人傳奇的文章,我們可以交流的。”
這些都驗證了胡適的一句話:“我覺得二千五百年來,中國文學最缺乏、最不發達的是傳記文學。”事實正是如此,各種版本的中國文學史,除了《史記》外,就好像沒有提到過其他“傳記”作品。外國的情況也差不多,流行的幾種西方文學史教材,也只說到羅馬時代普魯塔克的《希臘羅馬名人傳》和十八世紀英國鮑斯威爾的《約翰生傳》,好像再沒有其他傳記作品可談。至于傳記理論,更是少見,那時翻遍大學圖書館的中英目錄,也沒有查到幾本。
帶著疑惑,我進一步考查歷史。我又發現,中國和西方國家不是沒有傳記,而是出現過大量傳記作品,中國的“二十四史”就是紀傳體,主體就是人物傳記。此外廣義的傳記,諸如日記、書信、游記等等更是車載斗量。西方國家同樣如此,傳記作品很多,但是其中傳記太少,難以傳世。
這種狀況,到二十世紀初期開始逐步改觀。首先是英國,著名的現代小說家伍爾芙帶頭寫過四部傳記作品,而且對傳記進行了研究,她寫出的傳記論文,奠定了現代西方傳記理論的基礎。此后傳記迅速發展,傳記作品的數量以幾何級數增加,作品也不斷出現。1917年,美國著名的普利策獎就設立了“傳記和自傳獎”。
前后,中國受到西方這一潮流的影響。胡適、郁達夫、茅盾、朱東潤等人,他們都指出中國傳記的落后,大聲疾呼要求人們關心傳記、寫作傳記,并且身體力行帶頭寫傳記。尤其是胡適,顯示出他作為新文學領袖人物的遠見。在他的倡導之下,二十世紀三十年代,中國現代傳記誕生了,很快形成了一個高峰,出現了許多作品,特別是自傳,胡適、沈從文等人都寫出了中國現代自傳中的經典之作,新文學左翼的代表魯迅和郭沫若也都寫有大量自傳類作品。但是由于戰爭、動亂等原因,這一高潮并沒有延續多久。
到了八十年代,隨著“”的結束和改革開放的新局面,中國現代傳記逐步形成第二個高峰,每年出版的長篇傳記從幾十種攀升到幾百種;九十年代達到幾千種;近年來更是達到上萬種,遠遠超過小說的年出一千多種。這一現象并不奇怪,文學是屬于時代的,先秦是散文,其后楚騷、漢賦、唐詩、宋詞、元曲、明清小說,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標志性文類。小說從明清延續下來,現在開始讓位于傳記了。美國《紐約時報》1996年在一篇專文中驚呼: “現在是一個文學回憶錄的時代。”文學回憶錄是傳記的一種形式,我同意一些學者的說法: 二十一世紀是屬于傳記的時代。
傳記熱使我產生了強烈的探索愿望,傳記的繁盛需要學術的支持。人文社會科學研究最重要的是創新,要創新應當考慮兩個因素: 新材料和新方法。王國維說得好:“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古來新學問起,大都源于新材料。”在清末民初之際,中國學術的大發展就有賴于大量新史料的發現,包括殷墟甲骨文字、敦煌卷軸、流沙簡牘、宮廷檔案等,有了這些材料,就有了學術發展的空間。
另一方面,除了新材料,還需要新方法,有了新方法才能有新視角,提出新問題,得到新發現。我很幸運,在我關注傳記、決定從事傳記研究的時候,不但傳記正在進入高峰期,提供了大量新材料,而且新方法也出現了。1980年代,中國學術界稱之為方法論的年代,國外那些已經并不很新的方法和那些剛剛出現的新方法,比如文學批評中的新批評、俄國形式主義、精神分析、原型批評、女權主義、結構主義、解構主義、接受美學、新歷史主義等都被一一介紹到中國來,新的學科,特別是比較文學在中國得到迅速發展,它打開了人們的眼界,中國的人文和社會科學開始了復蘇和發展。今天看來,那個時代雖然免不了幼稚,其中包含著種種偏激、膚淺、誤解,但成就也是空前的。
我讀研時的專業方向就是西方文論。我發現,西方文論新方法的引入,帶來了傳記研究革新的可能。長期以來把傳記同小說靠攏,用小說的標準來評論傳記,或是依靠一些傳記家寫下寫作感受來指導傳記,這種狀況應當結束了,應當從二十世紀的西方文學批評中汲取養料建立現代傳記理論。這樣,我確定了自己的學術方向,傳記研究從此成為我終生的事業。
為了實現這一目標,我做了兩件事。一件是閱讀大量傳記作品,掌握材料。前后總共花了大約十年工夫,我對這些材料進行清理和研究,寫成一部《傳記文學史綱》。在這部著作中,我把世界傳記文學看成一個整體,考察了十個主要國家或民族三千多年傳記文學的歷史,重點論析了其中幾百部代表作品。這樣我對研究對象就有了比較充分的把握。
另一件是研究西方文藝理論,掌握新方法。我曾聽到一位著名的前輩學者介紹治學經驗: 要把什么學問吃透,好的方法是給學生開這門課。于是我開設了西方文學批評方面的課程,給碩士生開了二十年的“西方文學批評專題研究”,給博士生開了八年的“西方文學與文化理論”。課程名稱沒有變,但我每年講授的內容都不同,講課的過程是我一步步深入西方文學批評的過程。為了避免現代西方文論研究中浮于表面、泛泛而談和生吞活剝的通病,對各種流派,我不僅關注它們的理論建構,而且考察它們的批評實踐。我的老師張月超教授是一位莎士比亞專家,受老師的影響,我對莎士比亞戲劇也有濃厚的興趣。我發現莎士比亞是一切文藝理論流派的試金石,莎劇是公認的西方文化的偉大代表,任何西方文學批評流派,只有在莎劇研究中有所建樹,這派才能在文學批評中真正立足。于是我在研究現代西方文論的時候,特別注意它們對莎劇的解讀,這樣我對它們有了比較深入的理解,更容易把它們融入傳記理論。我發現西方古典的柏拉圖和亞里士多德的摹仿理論,西方的主體理論、身份理論、對話理論、敘事理論等,都是傳記理論中可以參考和吸收的。我還指導了九篇研究傳記的博士論文和幾篇碩士論文,帶領他們編寫了一部《眾生自畫像——中國現代自傳與國民性研究(18402009)》和一部《外國傳記鑒賞辭典》,指導他們寫作的過程同樣是我深化對傳記認知的過程。我還為自己喜愛的英國詩人雪萊寫了一部《雪萊傳》,得到了對傳記的感性認識。
在有了比較充分準備的基礎上,我完成了一部《現代傳記學》,這也花了我十多年的時間。我的傳記理論包括本體論、范疇論和書寫論三個部分,我試圖建立一個比較完整的現代傳記理論體系。每當我看著這七十多萬字、厚厚的一部書,心中會升起許多感慨。傳記是一個古老的文類,正在煥發青春。我在傳記領域所做的工作,也只是及時步,其中有許多缺陷、不足和遺憾。越來越多的青年學者,包括我的學生,正在傳記研究的領域嶄露頭角,我相信他們一定會比我做得更多、更好。但是我也感到慶幸: 當學術的發展使傳記研究成為必要、也成為可能的時候,我選擇了它,這是一個正確的、及時的選擇。
同樣使我感到慶幸的是,現在我又有機會來到上海交通大學繼續我的事業,主持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境外中國現代人物傳記資料整理與研究”。我覺得,在交大這所以理工科為主的大學里進行這項工作有著特殊的意義。人是社會生活的主體,任何學科都是人的創造,傳記則是人的歷史。隨著現代學術的發展,不同學科的學者越來越注意到傳記,把本領域代表人物的成就同他們的經歷聯系起來考察,傳記已經成為任何學科史不可分割的部分。英國當代物理學家霍金在他的名著《時間簡史》中就包含了伽利略、牛頓和愛因斯坦這三位物理學家的傳記。一些自然科學家、工程師、諾貝爾獎獲得者的傳記,在讀者中產生過巨大的影響。傳記和傳記研究不但進入了人文和社會科學的核心領域,而且它也在更高的層次上推動著各種學科的發展,其中包括自然科學和工程技術。工具理性在物質活動中或許是不可缺少的,但是也只有伴隨著人文關懷,它才會具有更強大的力量。傳記是人生和人性的記錄,傳記是人類精神的紐帶,在人類盼望著和諧共存的今天,世界需要傳記;我也相信,交大這所歷史悠久的著名大學,同樣需要傳記。我當繼續努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