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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譯者序

亞歷山大?謝爾蓋耶維奇?普希金(Александр Сергеевич Пушкин, 1799—1837)是俄羅斯最偉大的詩人，被譽為“俄國文學之父”(отец русской литературы)和“俄國詩歌的太陽”(солнце русской поэзии)。他在其并不太長的創(chuàng)作生涯中為我們留下了包括詩歌、小說、戲劇、文論、史著等大量文學遺產(chǎn)，而在這一切之中，最為后人所喜愛、所傳誦的就是他的抒情詩作。

盡管普希金的抒情詩創(chuàng)作是富有變化的，不同時期的抒情詩作呈現(xiàn)出某些不同的風格特征，但是在他的抒情詩中仍不難看出某些一致的詩歌主題。普希金是一個具有包容性的詩人，個人情感和社會生活、愛情和友誼、城市和鄉(xiāng)村、文學和政治、祖國的歷史和異鄉(xiāng)的風情、民間傳說和自然景致等等，在他的抒情詩歌中都得到了反映，所有這些題材都像一縷縷平行的紅線，自始至終貫穿在普希金的抒情詩創(chuàng)作中。

普希金首先是個生活的歌手，對愛情、友誼和生活歡樂(及憂愁)的歌詠構(gòu)成了其詩歌最主要的內(nèi)容之一。在其最初的詩作中，普希金模仿巴丘什科夫(Констаниин Николаевич Батюшков)等寫“輕詩歌”(легкая поэзия)，后來，盡管憂傷的、孤獨的、冷靜的、沉思的、史詩的等詩歌基因先后滲透進了普希金的抒情詩，但對于生活本身的體驗和感受卻一直是普希金詩歌靈感的首要來源。在普希金關(guān)于生活的抒情詩中，最突出的主題又是愛情和友誼。

收入此集的普希金最早的抒情詩《致娜塔莉婭》就是一首愛情詩，此后，普希金一生便從未停止愛情詩的寫作，他一生寫作的愛情詩有200余首，約占其抒情詩總數(shù)的四分之一。普希金生性多情，愛過許多女性，也曾為許多女性所愛，在他的抒情詩中曾閃現(xiàn)身影的女性就有十余位。

將普希金的愛情詩和友情詩做一個比較，可以發(fā)現(xiàn)一些有趣的差異。首先，普希金的愛情詩主題單一，幾乎都是對情人的愛慕，關(guān)于愛的歡樂或憂傷的傾吐，可他的友情詩的主題卻幾乎都是復(fù)合型的，除了對友情的贊美、對往日的緬懷和對友人的祝愿外，其中大多要談到詩歌和文學、社會和人生。比如，他的三首《致恰達耶夫》(1818，1821，1824)就不僅僅是寫給朋友的友情詩作，而是面向同時代人的正義呼喚，是典型的公民詩歌和政治詩歌。其次，普希金的愛情詩大多短小精悍，很少超過30行，而友情詩則大多洋洋灑灑，一瀉而下，如《致尤金》一詩就長達200余行。似乎，面對愛，普希金永遠在小心翼翼地挑選最恰當、最精細的字眼，而面對友誼，他則可以毫無顧忌地高談闊論，將心底的一切索性一吐為快。，他的友情詩多為直接、自然的訴說，很少結(jié)構(gòu)或意境上的營造，而他的愛情詩卻結(jié)構(gòu)精巧，并常常利用某個細節(jié)或場景強化地、“曲折”地吐露心中的柔情。比如，心愛的人一次“你”和“您”的誤稱，情人送的一個護身符，一道躲避的目光，臉上的一絲羞怯，都會被敏銳的詩人作為細節(jié)用在自己的詩中；他曾寫道，他愿意是美人沐浴的河中的波浪，是聞鼻煙的姑娘身上散落的煙絲……普希金的愛情詩和友情詩的這些差異，也許是由題材自身所決定的，但它在一定程度上也折射出普希金對待愛情和友情、女伴和男友的不同態(tài)度。

普希金是一位公民詩人(гражданский поэт)。他是愛情和友情不渝的歌手，但他絕不僅僅沉湎在情感的象牙塔中，歷史和現(xiàn)實事件在他的抒情詩中都有所反映，大至拿破侖和1812年的衛(wèi)國戰(zhàn)爭、希臘民族起義和俄土戰(zhàn)爭、波蘭起義和西班牙革命，小至彼得的宴會、沙皇的凱旋、都市的沙龍和畫展，都被普希金寫進了他的抒情詩。如果僅有那些杰出的愛情詩和友情詩而沒有這些現(xiàn)實題材的抒情詩，普希金也許就不成其為普希金了，而只是一位巴丘什科夫式的抒情詩人，作為抒情詩人的普希金之所以偉大，正在于他空前地擴大了抒情詩的容量，他讓抒情詩滲透進生活的各個層面，從而使抒情詩具有了廣泛的社會影響，作為個人情感之抒發(fā)的抒情詩因而具有了社會意義。這一點，是普希金被公認為公民詩人的重要原因之一。

“詩歌”自身作為一個創(chuàng)作主題，在普希金的抒情詩中也占有重要地位。繆斯、靈感等等“詩”的主題會為每一位詩人所訴諸，普希金也不例外。除了那些論及詩歌和創(chuàng)作的致友人詩外，普希金還寫下一系列直接以此為題的抒情詩作，如《致詩友》(1814)、《繆斯》(1821)、《書商和詩人的交談》(1824)、《詩人》(1827)、《詩人與民眾》(1828)、《致詩人》(1830)等。將這些詩作和普希金在其他詩作中有關(guān)詩和詩人的論述結(jié)合起來看，可以歸納出這樣幾點：一、詩人是一個嚴肅的職業(yè)。普希金公開發(fā)表的及時首詩題為《致詩友》，這首詩是對同學丘赫里別凱爾的諷刺，也是對做作的浪漫主義詩歌風格的否定。與此同時，普希金也早早地意識到了作為一名詩人的不安和痛苦：“我也不得不做出這樣的回答；/我一點也不想為自己辯護；/對詩句無興趣的人是幸福的，/他能安度一生，沒有憂慮和痛苦……。”二、詩人應(yīng)該擁有創(chuàng)作自由。普希金對創(chuàng)作自由的呼吁和追求，通常是與個人自由和社會自由的理想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在某些詩作中，他也對詩人的自由做了更堅決的捍衛(wèi)，在《致書刊檢查官》(1822)和《再致書刊檢查官》(1824)等詩中，普希金對“像個討厭的太監(jiān)在繆斯們中間游蕩”的書刊檢查官以及檢查制度給予了辛辣的諷刺和強烈的抨擊。三、詩人是先知，是富有使命感的。在《詩人》一詩中，普希金寫道：當阿波羅沒有要求詩人做出犧牲時，他也許比誰都渺小；但當他被賦予使命之后，他便會永遠高昂著驕傲的頭顱。四、詩人與民眾的對立。這一點在《詩人與民眾》一詩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長期以來，這一“對立”一直是普希金研究中的爭論熱點，這一問題也的確是把握普希金詩歌和人生態(tài)度的重要依據(jù)之一。問題的關(guān)鍵在于對“民眾”的界定。20世紀前的普希金學者，多將“民眾”等同于“人民”，從而突出了普希金孤傲、超脫的人格精神；20世紀蘇聯(lián)的普希金學者，為了確立普希金“人民詩人”的身份，便往往將“民眾”理解為普希金周圍那些敵視詩人的貴族和俗人。其實，普希金所言的“民眾”自然不是全體俄羅斯人民，他在其他許多場合不止一次地使用過“人民”一詞，并將人民作為其詩歌最崇高的對象(如《“我為自己建起非人工的紀念碑……”》)；另一方面，普希金的“民眾”所指的也不應(yīng)該是少數(shù)與詩人為敵的人，它指的應(yīng)該是某種多數(shù)，是普希金以另一種方式所言的“群氓”，他們的存在為詩人提供了一種“眾人皆醉我獨醒”的感覺。在普希金的“詩人與民眾”的對立中，既有著對周圍庸俗生活環(huán)境的蔑視，也有著先知式的不被理解的孤獨，更有著因普通人的理想淡漠而有的痛心。

此外，在普希金抒情詩歌中較常出現(xiàn)的還有自然和鄉(xiāng)村的主題，源自民間文學的素材和對異域詩歌的仿作等；在普希金的短詩中還包括大量諷刺詩和所謂的“自由譯作”，即普希金根據(jù)外國詩人的詩歌主題或意境進行的再創(chuàng)作。

總體地看待普希金的抒情詩，我們認為，其特色主要在于情緒的熱烈和真誠、語言的豐富和簡潔，以及形象的和新穎。

抒情詩的基礎(chǔ)是情，且是真誠的情。詩歌中的普希金和生活中的普希金一樣，始終以一種真誠的態(tài)度面對讀者和世界。無論是對情人和友人傾訴衷腸，對歷史和現(xiàn)實做出評說，還是對社會上和文學界的敵人進行抨擊，普希金都不曾有過絲毫的遮掩和做作。在這一點上，普希金血液中涌動著的非洲人的激情、世襲貴族的榮譽感也許起到了某種作用，而面對詩歌的使命感和神圣感則無疑是更直接的原因。在《論民眾戲劇和戲劇〈瑪爾法女市政長官〉》一文中，普希金在做出“假定的環(huán)境中的感情的真實、感受的逼真，這就是我們的智慧對于劇作家提出的要求”這一結(jié)論之前曾提到：“在頌詩和哀歌中，詩人是描寫自己真實環(huán)境中的真實感情的。”在對“真實感情”的處理上，普希金有兩點尤為突出：及時，是對“隱秘”之情的大膽吐露。對某個少女一見鐘情的愛慕，對自己不安分的“放蕩”愿望的表達，普希金都敢于直接寫在詩中，以至于后來的普希金文集的編者往往要從維護詩人“聲譽”的角度出發(fā)對普希金的詩文進行刪節(jié)，以至于在今天，某位“普希金學家”竟能將普希金這樣的“大膽”文字“精選”出來在美國出版一本名為《隱秘的普希金》的書。其實，用心良苦的刪節(jié)和獵奇性的精選都是不必要的，我們?nèi)粝衿障＝鹨粯犹谷坏孛鎸ζ障＝鸬恼鎸嵏星榧捌浣Y(jié)晶，便能更深地體會到普希金及其抒情詩歌的熱烈和真誠。第二，是對憂傷之情的處理。普希金贏得許多愛的幸福，但他也許品嘗到了更多愛的愁苦，愛和愛的憂傷似乎永遠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普希金一生都境遇不順，流放中的孤獨，對故去的同學和流放中的朋友的思念，對不幸命運和災(zāi)難的預(yù)感，時時穿插在他的詩作中。但令我們吃驚的是，普希金感受到了這些憂傷，寫出了這些憂傷，但這些體現(xiàn)在詩中的憂傷卻煥發(fā)出一種明朗的色調(diào)，使人覺得它不再是陰暗和沉重的了。正如普希金在《致我的阿利斯塔克》一詩中所寫的那樣：“我那些隱秘的詩句，/不會使任何人憂傷……”詩人自己仿佛就是一個過濾網(wǎng)，就是一個轉(zhuǎn)換器，他使憂傷純凈了，升華為具有普遍意義和美學價值的詩歌因素。普希金自己在一首詩中說得好：“就讓命運女神不為我/編織那金色的幸福時光；/幻想中自有人間所有的歡樂！/詩人比命運更高更強。”(《致尤金》)

普希金抒情詩歌在語言上的成就，在其同時代的詩人中獨占鰲頭。一方面，普希金的詩歌語言包容進了浪漫的美文和現(xiàn)實的活詞、傳統(tǒng)的詩歌字眼和日常的生活口語、都市貴族的慣用語和鄉(xiāng)野民間流傳的詞匯、古老的教會斯拉夫語和時髦的外來詞等等，表現(xiàn)出極大的豐富性，通過抒情詩這一最有序、最有機的詞語組合形式，他對俄羅斯民族語言進行了一次梳理和加工，使其表現(xiàn)力和生命力都有了空前的提高，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普希金不僅被視為俄羅斯民族文學的奠基人，而且也被視為現(xiàn)代俄羅斯語言的奠基者。普希金詩歌語言的豐富，還體現(xiàn)在其豐富的表現(xiàn)力和其自身多彩的存在狀態(tài)上。嚴謹?shù)呐u家別林斯基(Виссарион Григорьевич Белинский)在讀了普希金的及時部詩集后，就情不自禁地也用詩一樣的語言對普希金的詩歌語言做了這樣的評價：“這是怎樣的詩啊！……俄羅斯語言一切豐富的聲響、所有的力量都在其中得到了非常充分的體現(xiàn)。……它溫柔，甜蜜，柔軟，像波浪的絮語；它柔韌又密實，像樹脂；它明亮，像閃電；它清澈、純凈，像水晶；它芳香，像春天；它堅定、有力，像勇士手中利劍的揮擊。在那里，有迷人的、難以形容的美和優(yōu)雅；在那里，有奪目的華麗和溫和的濕潤；在那里，有著最豐富的旋律，最豐富的語言和韻律的和諧；在那里，有著所有的溫情，有著創(chuàng)作幻想和詩歌表達全部的陶醉。”另一方面，普希金的詩歌語言又體現(xiàn)出一種獨特的簡潔風格。人們常用來總結(jié)普希金創(chuàng)作風格的“簡樸和明晰”(простота и ясность)，在其抒情詩歌的創(chuàng)作上有著更為突出的體現(xiàn)，在這里，它首先表現(xiàn)為詩語的簡潔。普希金的愛情詩、山水詩和諷刺詩大多篇幅不長，緊湊的結(jié)構(gòu)結(jié)合精練的詩語，顯得十分精致；普希金的政治詩和友情詩雖然往往篇幅較長，但具體到每一行和每個字來看，則是沒有空洞之感的。這牽涉到詞和意義、詩語和思想的關(guān)系。有人認為，自從西梅翁波洛茨基(Симеон Полоцкий)確立了俄語詩歌的音節(jié)詩體(17世紀后半期)、羅蒙諾索夫(Михаил Васильевич Ломоносов)創(chuàng)建了俄語詩歌的音強音節(jié)詩體(18世紀初)后，俄語詩歌在形式規(guī)范化上的工作已經(jīng)完成，但是在普希金之前，形式和內(nèi)容、語言和思想的和諧統(tǒng)一似乎并未最終實現(xiàn)，一直存在著某種“音節(jié)過剩”“詞大于思想”的現(xiàn)象。直到出現(xiàn)了普希金，這一問題才得以解決，在普希金這里沒有任何“多余的”詞和音節(jié)，他善于在相當有限的詞語空間里盡可能多地表達感情和思想，體現(xiàn)出高超的藝術(shù)簡潔。果戈理(Николай Васильевич Гоголь)在總結(jié)普希金的這一詩語特征時寫道：“這里沒有滔滔不絕的能言善辯，這里有的是詩歌；沒有任何外在的華麗，一切都很樸素，一切都很恰當，一切都充滿著內(nèi)在的、不是突然展現(xiàn)的華麗；一切都很簡潔，純粹的詩歌永遠是這樣的。詞匯不多，可它們卻得可以顯明一切。每個詞里都有一個空間的深淵；每個詞都像詩人一樣，是難以完整地擁抱的。”別林斯基和果戈理這兩位普希金的同時代人，這兩位最早對普希金的創(chuàng)作做出恰當評價的人，分別對普希金詩歌語言的兩個側(cè)面做出了的概括。

縱觀普希金所有的抒情詩，可見其抒情主人公(лирический герой)的形象無論是隱在還是突出，都是一致的、鮮明的，這就是：一個富有激情和幻想的歌手，一個充滿正義感和自由精神的先知。這一抒情主人公形象的貫穿，保持了普希金所有詩作在情緒上的統(tǒng)一，使其形成一個有機的藝術(shù)整體。抒情詩歌中的普希金還是一位出色的風景畫高手，尤其是對俄國鄉(xiāng)村和大自然的描繪更是出神入化，高加索的群山，克里米亞的大海，皇村的花園，米哈伊洛夫斯科耶的原野，俄羅斯大自然中的清晨和傍晚、春夏秋冬、道路和農(nóng)舍、樹木和山岡等等，都生動地再現(xiàn)在他的詩作中。在普希金的寫景詩中，最突出的就是情與景的交融，主觀情緒和客觀景致的和諧統(tǒng)一，通過看似平靜的寫景狀物來體現(xiàn)抒情主人公深層的感受或潛在的情緒。

除上述特點外，普希金的抒情詩歌在對話和戲劇的因素向抒情詩的滲透、在散文和詩的結(jié)合、在詩歌情緒和詩歌結(jié)構(gòu)的呼應(yīng)等等方面也都具有創(chuàng)新意義，具有超前性質(zhì)，甚至“現(xiàn)代感”。面對這些寫于近兩個世紀前、今天卻仍保持著極高閱讀價值和審美意義的抒情詩佳作，我們不能不感嘆普希金詩歌天才的偉大和不朽。

本書所譯普希金詩作選自莫斯科周日出版社(Воскресенье)1994—1997年出版的17卷本《普希金全集》(Полное собрание сочиненийй в 17 томах)第1—3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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