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一名次世界大戰與第二次世界大戰的親歷者與見證人。茨威格從自己出發,將個人經歷與時代的回憶結合起來,真實反映了當時歐洲社會由興盛走向衰落和傳統的價值觀念的崩潰,揭露了戰爭的殘酷與慘烈。在動蕩中渴望和平與安寧,任何的困難也不能停止他對自己事業的執著,為我們記錄下這段歷史。陰影背后隱藏著的是光明。
昨日世界,一個看似早已遠去的世界,一個存在于歷史中的世界,就這樣一一展現在我們的眼前。這是茨威格帶給我們的世界,因為他的文字感受他所感受的一切。
江蘇鳳凰文藝出版社將《昨日世界——茨威格自傳》重新編輯設計出版,給大家帶來一本有別于傳統自傳的閱讀體驗,區別于老版,在設計上希望打破傳統傳記文學的邊界,訴說一個存在于作者記憶中的真實故事。
斯蒂芬 茨威格(1881-1942),奧地利小說家、詩人、劇作家和傳記作家。代表作有短篇小說《象棋的故事》《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長篇小說《心靈的焦灼》,回憶錄《昨日世界》,傳記《三大師》和《一個政治性人物的肖像》。及時次世界大戰時成為著名的和平主義者。1943年遭納粹驅逐,先后流亡英國與巴西,1942年與妻子在巴西雙雙自殺。
葛叢卉,女,1984年生,祖籍河南開封,2010年畢業于南京大學外國語學院英美文學方向,碩士學歷。目前在一家事業單位從事翻譯工作。
序言
及時章 一個太平的世界
第二章 上世紀的學校歲月
第三章 情竇初開
第四章 大學時光
第五章 巴黎,永葆青春之城
第六章 成長的曲折道路
第七章 走出歐洲
第八章 籠罩歐洲的光明和陰霾
第九章 1914年戰爭最初時刻
第十章 為思想上的團結而奮斗
第十一章 在歐洲的中心
第十二章 返回奧地利
第十三章 重返世界
第十四章 夕陽西下
第十五章 希特勒的崛起
第十六章 和平的垂死掙扎
后記
如果需要我對及時次世界大戰之前我成長的日子做一個簡單地概括的話,我希望是“黃金的和平時代”,這一叫法傳達出了那個時代的充實和豐富。在有著近一千年歷史的奧地利君主國好像所有的事情都會天長地久下去,而國家本身就是這種穩定性的較高保障。公民擁有的權利由議會授予,議會是自由選舉產生,代表人民的利益,而且對每項義務都有明確的規定。我們的貨幣—奧地利克朗,是明亮的金幣,這確保了它的永恒性。每個人對自己擁有的財產、享有的權利、能干什么、不能干什么都有著清楚的認識。準則無處不在,事物都有確定的尺寸和重量。有財產的人都可以地計算出他的年收益,公務員或者軍官可以安心地在日歷上找出哪一年他可以得到晉升,哪一年他可以獲發養老金。每戶人家都有自己固定的預算,知道用于租金、食物、度假和應酬的具體數額。另外,一般還會留出一小筆錢,未雨綢繆,留作生病時支付醫藥費以及發生意外時使用。自己有房子的人會把房子當作自己孩子、孫子穩穩的長期居所。房產和生意都是代代相傳。當嬰孩還在搖籃里的時候,就已經為他在儲蓄罐或者儲蓄所里存下首筆少量的錢,作為未來的“儲備金”。在這個龐大的帝國里,凡事井然有序,固守陳規。統治者是位年邁的皇帝,一旦他去世,人們認為(或者堅信)會有另一個新皇帝繼位,秩序不會發生任何變化。沒人想過會有戰爭、革命或者叛亂。在這個理性的時代,似乎所有激進的、暴力的事情都是不可能發生的。
享受太平是數百萬人夢寐以求的財富,是他們共同的生活理想。只有擁有這樣的太平世界,生命才變得有價值,而且越來越多的人希望分享太平世界這一珍貴的財富。起初只有富人能夠享受這一特權,慢慢地老百姓也努力爭取到了。于是這個太平的世紀成為了保險業的黃金時代。人們為房子投了火險和盜竊險;給農田投了冰雹和暴雨險;給自己投了事故險和人壽險;為防老給自己購買了養老金;小女孩尚在搖籃的時候,已經為她買了一份保險作為將來的嫁妝。甚至工人們都組織了起來,爭取到了標準工資和勞工補償。仆人們攢錢購買養老保險,預先向葬禮基金存入一筆錢作為自己去世后的喪葬費。只有那些對未來無所顧慮的人才能夠盡情地享受當下。
雖然這種人生觀得體又謙遜,然而在這種以為可以保護自己免受任何厄運侵襲的動人自信下面,隱藏著一種嚴重并且危險的自大。十九世紀是篤信自由理想主義的時代,人們真誠地相信自己正一往無前地走在康莊大道上,前方終將通向最美好的世界。以往的世紀因為充滿戰爭、饑荒和暴亂,被鄙視為人類尚未成熟開化的時代。但是徹底消滅邪惡和暴力的殘余也才不過是幾十年前的事情,這種對持續和不可抗拒“進步”的信念確實對于那一代人有著信仰般的力量。人們對這種“進步”的信任甚于圣經,它的教義似乎是終極的,因為每天科學技術都會創造出新的奇觀。事實上,在這個和平的世紀行將結束的時候,一種帶有普遍性的進步變得更加顯著、迅速和多樣化。夜晚,以往昏暗的路燈被電燈所取代,商店那誘人的亮光可以從大街延伸至城市的邊緣。由于電話的出現,人們可以和在遠方的人通話。人們坐的車不再用馬拉,以全新的速度飛馳。人們在高空翱翔,實現了伊卡洛斯的夢想。舒適不再是高級住宅的專利,已經進入到中產階級的家里。不再需要從抽水機或者水渠里取水,也不需要費力地在壁爐里生火。到處講究衛生,污穢不再。人們參加運動強健了身體,變得越來越漂亮、強壯和健康。街上的跛子、殘疾人和有甲狀腺腫的人日益少見。所有這些奇跡的產生都有賴于科學,科學是進步的天使。社會事務也不斷進步,每年都賦予個人新的權利,司法越來越溫和與人道。即便是問題中的問題,即老百姓的貧困問題都不再顯得無法克服。越來越廣泛的階層享有選舉權,這樣就有可能通過合法手段保護他們的權益。社會學家和教授們競相為無產階級創造更健康、更幸福的生活條件。無怪乎,本世紀把自己暴曬在取得的成就之下,視每個已完結的十年為下一個更好的十年的序曲。人們不大相信像戰爭這種野蠻的墮落會在歐洲各國之間爆發,就像不相信還有女巫和野鬼一樣。我們的父輩堅信寬容與和解具有萬無一失的約束力量,這讓他們覺得很舒服。他們真誠地相信國家和派別之間的分歧和界限終將逐漸消融在共同的人性之中,人類將共享最崇高的財富—和睦和太平。
很早已經把“安全”作為神話從字典中勾除的我們,有理由對那些被理想主義蒙蔽雙眼的一代人一笑置之,他們抱有人類科技的進步一定隱含著的并且道德會同等速度上升這一樂觀的幻想。作為新一代的我們,已經學會了對任何獸性的發生習以為常,每24小時都料想事情會比前24小時更糟,所以明顯對人類可能的道德進步持有更加懷疑的態度。我不得不同意弗洛伊德的觀點,對他而言我們的文化和文明只是薄薄的一層,隨時可能被“地下世界”的摧毀力量所刺穿。我們不得不慢慢習慣于在沒有立足之地、沒有公義、沒有自由亦沒有安全的狀態下生活。很早以前,我們已經為了自己的生存否定了父輩認為人性會迅速并不斷提高的信仰。我們見證了災難如何突襲并且使人類人性上的努力倒退一千年,這使我們得到了慘痛的教訓,對我們而言,輕率的樂觀顯得迂腐。
但是盡管我們的父輩為之獻身的僅是幻想,那也是美好的高尚的幻想,比我們今天的口號要人性得多、有益得多。所以如今我內心還是無法放棄那種幻想,盡管之后我對此有了清醒的認識,并且失望透頂。一個人在童年深深滲入其血液的時代氣息是根深蒂固的。無論每天耳邊響起什么振聾發聵的聲音,無論我和無數與我同命運的人經歷了怎樣的考驗與磨難,我無法否定年輕時的信念—終有24小時一切會好起來的,盡管歷經了那么多挫折。甚至在今天拖著扭曲而破碎的靈魂在絕望的深淵,像半個瞎子一樣摸索的時候,我仍舊不斷地仰望那些閃耀過童年的明星,并用繼承而來的信心安慰自己:這種崩潰有朝一日終將只是永恒的不斷前進的節奏中的一種間歇。
今天,大風暴早已將世界弄得粉碎,我們才最終明白太平的世界僅僅是夢幻的城堡,我的父母居住在里面,仿佛它曾經是石頭造的。未曾有什么風暴,或者凜冽的風攪擾到他們溫暖舒適的生活。誠然,他們有抵御時代風暴的保護措施:他們是富人,是逐漸變得富有的,甚至可以說非常富有,這使得他們可以在那個時代填補墻壁和窗戶上的裂縫。他們的生活方式對于我而言是典型的所謂“上流猶太資產階級”,為威尼斯文化做出了顯著的貢獻,而得到的回報卻是被迫背井離鄉。在講述他們寧靜而舒適的生活的時候,事實上我也是不帶任何個人色彩的:一到兩萬像我父母一樣的人生活在維也納,生活在那個有著價值的上世紀。
我父親的祖籍是摩拉維亞,猶太人聚居在小鄉村中,與當地的農民和小資產階級和睦相處。他們沒有加利西亞人和東方猶太人那種自卑感和自然帶有的急躁。由于生活在鄉間,他們身體強壯有力,像家鄉的農民一樣大步穿梭于農田間,他們安靜篤定地過著自己的生活。他們很早就脫離了正統宗教,成為了當時流行宗教—“進步”的熱情追隨者。在政治上奉行自由主義的時代,他們是最受尊敬的議會代表的支持者。當他們從家鄉舉家搬到維也納的時候,他們以驚人的速度使自己適應了上流文化圈,他們個人的發跡與整個時代的普遍崛起有機地聯系在了一起。在這種轉變中,我們的家族也是典范。我的祖父是一位紡織品商人。本世紀的下半葉,工業化轉變的潮流最早興起于奧地利。從英國進口的織布機和紡紗機,由于合理化操作,與傳統的手工紡織相比,價格出現了大幅下降。由于他們具有商業頭腦和國際化眼光,是猶太商人首先在奧地利認識到轉變為工業化大生產的必要性和優勢。通常依靠有限的資本,他們迅速地建立起簡易的工廠,起初運轉僅靠水力,后來慢慢發展成為強大的波西米亞紡織產業,控制了整個奧地利和巴爾干半島。如果說我的祖父是初期從事成品貿易的典型代表,那么我的父親則堅定地邁進新世紀,在他三十歲的時候創辦的北波西米亞一家小紡織廠,經過多年有條不紊地發展,逐漸成為了一家頗具規模的企業。
盡管形勢發展的很誘人,但謹慎的擴張是符合那個時代的。另外,也彰顯出了我父親穩健、一點兒也不貪婪的性格。他信奉他那個時代的信條— “ 安全及時”。對他來說似乎憑借自己的資本擁有一份“的”(那個時代另一個深受青睞的詞語)產業,比依靠銀行貸款和抵押擴建成一家大企業更重要。他生前最引以為傲的事情就是他的名字從未出現在任何銀行本票或者匯票上,而在他的銀行,不用說是最安全的銀行—羅斯柴爾德銀行,他的賬戶總是列在分類賬中貸方一欄。任何帶有一丁點兒風險的獲利行為都是違背他原則的,多年以來他從不涉足他人的生意。即使這樣他仍舊漸漸富有起來,這不是源于輕率地投機亦或是頗具遠見地經營,而是依靠他使自己適應了那個謹慎年代的慣例,即花銷只是收入極小的部分,這樣每年都可以拿出一大筆錢來補充資本。像他同輩的大多數人一樣,他視那種肆意揮霍掉一半收入卻不“想想未來”的人為不的廢物—“想想未來”是太平年代的另一個關鍵詞。由于財富的不斷積累,在這樣一個日益繁榮的年代,國家從未想過侵占,哪怕是最富有的人的一丁點兒收入。另一方面,國家和產業債券帶來了高回報,富人只是被動地變得富有。然而,這是值得的。因為當時還不像之后的通貨膨脹時期那樣,勤儉節約的人遭到搶劫,本分老實的生意人被欺詐。在當時那些有耐心、不投機倒把的人賺的最多。因為父親遵行了他那個時代盛行的慣例,在他五十歲的時候,即使是按照國際標準,也稱得上是一位名副其實的大富豪了。但是我們的生活水平并不能與一直迅速增長的財富保持一致的步調,我們的舒適感是慢慢增加的。我們從小房子搬到一棟較大的房子,只是在春天的時候我們才會為下午出行租用一輛馬車,外出旅行也只是乘坐二等車廂。直到父親五十歲的時候,他才允許自己奢侈一回,和母親在尼斯待了一個月過冬。享受財富的原則是擁有它而不是炫耀它,這條原則一直不變。盡管是個百萬富翁,父親從未抽過一支進口雪茄,而是像弗蘭茨 約瑟夫皇帝抽廉價的“弗吉尼亞”雪茄一樣,他一直抽政府專賣的“特拉布克”,一種流行的方頭小雪茄。玩牌的時候,也總是下很小的賭注。他堅定地持守著自己舒適、謹慎以及克制的生活方式。盡管與大多數同行相比,他更有教養、更體面—他彈得一手好鋼琴,寫得一手好字,會說法語和英語。他固執地拒絕接受任何榮譽、擔任公職,終其一生,他從未尋求或接受過任何頭銜或身份。盡管作為一位大工業家,這些都是唾手可得的。他從未向任何人索取過什么,也從沒有義務向任何人說過“請”或者“謝謝”。這是他隱秘的驕傲,對他而言比任何外界的認同都要重要。
我們每個人的生命中都不可避免的有那么一個時刻:當凝視自己的時候看到了父親的形象?,F在父親所堅持的那種不愛出風頭,默默過自己日子的生活方式,日復一日,越發在我自己的身上顯現出來。盡管它與我的職業是相背離的,因為某種意義上,我的職業需要博得名氣,拋頭露面。正是出于和父親一樣的那種隱秘的驕傲,我向來拒絕接受任何外界的榮譽,我從未接受過一枚獎章、一項頭銜、擔任過任何協會的會長,也沒有加入過任何學會、委員會或評判委員會。僅僅坐在宴會的餐桌旁對于我來說就是一種折磨。一想到要求別人做什么,即便是為了第三人,話未出口嘴唇就發干了。我知道,在這個只有通過欺騙、逃避才能保持自由的世界里,在歌德充滿智慧地概括為“獎章和頭銜能避開人群的傾軋”的世界里,我這種人是多么的過時。但是,正是父親對我的影響,以及他遺傳給我的那種隱秘的驕傲迫使我回來的,我無意反抗。因為我要感謝他,那也許是我僅有的確切的財產—內心的自由感。
我母親的出身和父親不同,娘家姓是布瑞陶爾,是一個更國際化的家族。她出生在意大利南部的安科納,從小就能講意大利語和德語。當她不想讓仆人們知道和我的外祖母或者姨媽談話內容時,就會改說意大利語。年少時我就很熟悉意大利燴飯和當時還十分稀有的洋薊了,以及其他地中海特色美食。之后,每次去意大利,一下車就有種歸家的自在感。然而我母親的家族并不是意大利裔,而是有意變得國際化。布瑞陶爾家族最早是仿照較大的猶太銀行家族經營一家銀行,但是規模要小得多。很早的時候就已經從霍恩埃姆斯,一個毗鄰瑞士邊境的小地方遷往世界各地。一些人去了圣加侖,另外一些人去了維也納和巴黎,我的外祖父去了意大利,而舅舅則去了紐約。這種國際化的聯系使他們更優雅,見識更廣,具有了某種家族驕傲。家族里再沒有什么小商人或者經紀人,有的只是銀行家、經理、教授、律師和醫生。每個人都會講好幾種語言,我清楚地記得他們在姨媽巴黎的房子里吃飯的時候,從一種語言轉換為另一種語言是那么的自然。家族成員團結一致,當貧寒親戚家的年輕姑娘到了要出嫁的年紀時,整個家族都會一起籌集一份頗豐的嫁妝,以防止她“下嫁”。作為一位工業家,我父親很受尊敬,盡管嫁給他我母親心滿意足,但是她從不允許父親的親戚把自己和他們相提并論。這種出身“上流”家族的自豪感在所有布瑞陶爾成員中根深蒂固。后來,當家族成員對我示好時,他會屈尊地說:“你真是一個合格的布瑞陶爾家的人。”似乎在說,“你生對了人家。”
這種許多猶太人家庭自詡的高貴,在我和弟弟還是小孩子的時候,有時會逗樂我們,有時又會惹惱我們。我們總是被告知這些是“體面”的人,那些是“不體面”的人。每個朋友都會被追查祖宗八代,看看是不是出身一個“上流”家族,并核查他的親戚和家底。這種人分三六九等一直是每次親密的社交談話的主要話題,在當時看似是最可笑和勢利的行為。因為所有猶太家族五十年或一百年前,時間或長或短都來自同一個猶太社區。直到很久以后,我才意識到,這種對我們小男孩而言,似乎是一種虛偽的偽貴族拙劣模仿“上流”家族的概念,這正是猶太人生活最深遠、最隱秘的傾向之一。人們普遍認為致富是猶太人且典型的目標。沒有什么比這種看法更離譜的了。財富對于猶太人而言只是墊腳石,一種達到真正目標的手段,絕不是真正的目標。猶太人真正決心要達到的目標是在精神世界里上升到更高的文化層次。甚至是集中了整個猶太民族優缺點的東正教猶太人,也表現出將精神意志凌駕于物質追求之上。作為圣潔的人,研讀圣經的學生在猶太人中獲得的尊敬比一個富人還要多一千倍。即使是最富有的人也寧愿把自己的女兒嫁給最窮的學者,而不是一個商人。人們不分階級,都認為有文化的人地位較高,最受尊敬。即便是拖著包,風里來雨里去,最窮的乞丐也會不惜代價,至少供一個兒子去讀書。因為家中能出一位教授、學者或者音樂家,在精神世界里占據一席之地,那就是整個家庭的榮譽,仿佛一個人的成功能讓這個家庭都變得高貴起來。猶太人內心下意識地想要竭力避免成為道德上不、令人厭惡、小里小氣、精神世界匱乏,以及把一切都等同于交易的人,使自己躋身于身無分文的知識分子圈內。在瓦格納看來,似乎是希望把自己和整個民族都從金錢的詛咒中救贖出來。這就是為什么在猶太人中間,一個家族對財富的欲望經過兩代人至多三代人就會消失殆盡。每當家族處于極盛時期時,就會出現有子孫不愿意接手父輩的銀行、工廠以及其他規??捎^、發展穩健的生意的情況。有位羅斯柴爾德勛爵成為了鳥類學家,一名瓦爾堡家族成員做了藝術史學家,姓卡西爾的人當了哲學家,薩松家的人成了詩人。這些都不是偶然,他們都受同樣的下意識驅使,把自己從猶太人那種冷冰冰只知道賺錢的世界中解脫出來。或許這體現了他們那種隱秘的渴望—通過飛升至知識分子階層,進而擺脫猶太人的特質,獲得普遍的人性。因此“名門望族”并不單單意味著這個階層享有的社會地位,更意味著通過適應不同的文化乃至一種世界性的文化,猶太人擺脫了猶太區強加給他們的所有缺點、局限和小氣。但是,躋身知識分子階層,就像之前他們局限于物質追求一樣,由于職業比例失調,對于猶太人同樣具有災難性,這是猶太人命運永恒的悖論。
在歐洲,幾乎沒有一個城市像維也納一樣那么熱衷于追求文化理想。確切地說是因為哈布斯堡王朝統治下的奧地利,幾個世紀以來既沒有政治野心,也沒有采取什么特別的軍事行動。所以民族自豪感更多地轉變為一種追求藝術至上的強烈愿望。古老的哈布斯堡帝國曾經一統歐洲。當時,德國、意大利、佛來芒和瓦隆都是其最重要和最有價值的省份。如今它們早已獨立,唯有在首都維也納,往日的輝煌未受沾染,它依然是宮廷的珍寶,保留著千年以來的傳統。羅馬人最早為這座城市奠定了基石,把它作為古羅馬兵營、要塞和保護拉丁文明、抵御野蠻人的前哨。一千多年以后,奧斯曼人攻打西方時,粉碎了這些城墻。這里曾被尼伯龍根的鐵騎踐踏過,音樂上不朽的七星宿光耀整個世界—格魯克、海頓、莫扎特、貝多芬、舒伯特、勃拉姆斯、約翰 施特勞斯。歐洲文化的各種潮流都在這里匯聚。在宮廷里、在貴族間、在平民中,德國人與斯拉夫人、匈牙利人、西班牙人、意大利人、法國人和佛來芒人血脈相連。這座音樂之城獨特的天賦在于,消除了所有的對立和差異,將它們和諧地融為一體,成為一種全新的、的奧地利文化、維也納文化。這座城市熱情好客,而且善于接受,把具多樣性的力量吸引到這里,使它們放松、和解、獲得慰藉。居住在這里很親切,在這種精神融洽的氛圍下生活,每個公民都在不知不覺中具有超國家性、世界性,成為一位世界公民。
這座城市在兼容并蓄,以及柔和如音樂般的轉變方面的天賦異稟在其外表就可見一斑。通過幾個世紀以來緩慢地從內城有機地向外擴張,城市居民達到兩百萬,足夠高的人口稠密度創造出了大都市具有的奢華和多樣性,但是城市面積還不至于像倫敦或者紐約那樣過大,與自然隔絕。城市最邊緣的房子或倒映在氣勢磅礴的多瑙河中,或俯瞰寬廣的平原,或掩映在花園和田野里,亦或散落在綠樹成蔭的阿爾卑斯山的連綿山麓上。人幾乎感覺不出哪里是自然景色,哪里是城市景觀。二者交融在一起,絲毫沒有突兀和抵觸之感。置身城中,感覺到城市像樹的年輪一樣,圈圈分明。在古老的要塞城墻遺址上是環城大道,兩邊是漂亮的房子,環抱著最為珍貴的市中心。其中是皇族和貴族古老的宮殿,歷經滄桑的石頭訴說著歷史。貝多芬曾在利希諾夫斯基宮殿演奏過。海頓是埃斯特哈希宮殿的座上賓,正是在古老的維也納大學中海頓的《創世紀》及時次奏響。霍夫堡宮歷經了幾代君王,而美泉宮曾接待過拿破侖。聯合起來的基督教主教們曾跪在斯德望主教堂內,為歐洲從土耳其人手中獲得解放祈禱感恩。維也納大學圍墻之內曾點亮了無數偉大的科學之燈。新建筑高傲、恢弘地聳立于這眾多的古老宮殿中,伴有熠熠發光的大道和亮晶晶的店鋪。但是,新舊建筑交融并不覺得格格不入,就像雕刻的石頭與未加雕琢的自然一樣和諧。生活在這座城市的感覺是美妙的,它殷勤好客,包容所有的外來事物,并愉快地奉獻自己的一切。在這輕松如巴黎般的氣氛中,享受生活是一件簡單的事情。眾所周知,維也納是一座享樂主義的城市。但是文化是什么?如果不是依靠藝術和愛,從粗俗的物質生活中,甜言蜜語哄騙出來的最美好、最精致、最微妙的品質。那文化是什么?對于美食家,關心的是喝上一瓶上等的紅酒、新鮮的干啤,品嘗奢侈的點心和蛋糕,而城中的居民同時追求更微妙的樂趣。創作音樂、跳舞、看戲劇、聊天、彬彬有禮的舉止,這些在這里都被作為特殊藝術被培養。老百姓的生活重心既不是軍事也不是政治,更不是商業。普通維也納民眾看晨報時及時時間關注的不是議會發生了什么事情,也不是國際大事,而是劇院的節目表。劇院在公眾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地位,這在其他城市中幾乎是不可想象的。城堡劇院,作為皇家劇院,對于維也納人乃至奧地利人而言,不僅僅是演員表演的舞臺,更是大千世界的縮影,在光怪陸離的表演中,城市可以反觀到自己,劇院是擁有高品位的“宮廷侍從”。從皇家演員的身上,觀眾可以見識到:應該如何打扮、如何走進房間、如何進行交談,以及如何像有品位的人一樣措辭,又要避諱些什么。舞臺不再僅僅是娛樂的場所,它繪聲繪色地指導人舉止優雅,發音。即便是和皇家劇院略微扯上點關系的也都籠罩在它圣像光環之下,受人崇拜。當總理或者巨賈走在維也納的大街小巷時,沒有人會回頭。但是,某個皇家演員或是歌劇演員走過時,所有的女店員和馬車夫都會認出來。像我們這樣的小男孩看到他們路過時,都會得意地告訴自己的小伙伴(我們每個人都會收集他們的照片和簽名)。這種對個人的尊敬近乎于宗教崇拜,以至于輻射到他們身邊的人。索嫩塔爾的理發師和約瑟夫 凱恩茨的馬車夫都是人們尊敬甚至嫉妒的對象。優雅的年輕人以穿著由演員的裁縫制作的衣服為榮。每個偉大演員的周年紀念和葬禮都是一件大事,風頭蓋過所有的政治事件。自己的劇本能夠在城堡劇院上演是每個維也納作家較大的夢想,因為這意味著他從此一生都變得高貴起來,享受一系列的榮譽。例如,終身的優待券,一生都可以免票入場,以及獲邀參加所有的官方活動。事實上,他同時成為了皇家的座上客。時至今日我還記得及時次做自我介紹時難忘的情形。那是一個早上,城堡劇院的經理請我到他的辦公室去,在祝賀了我之后,他告訴我劇院已經接受了我的劇本。晚上到家的時候,我在房間里看到了他留下的名片。他竟然正式回訪了我,一個只有二十六歲的年輕人。對我而言,僅是作為作品被皇家劇院接受的作家就足以躋身“紳士”的行列,就連劇院經理也得把我作為同級別的人對待。劇院發生的一切都會間接地牽涉到每個人,甚至是那些毫不相干的人。舉個例子,我記得我還很小的時候,有24小時,家里的廚師眼含熱淚沖進屋子,她剛剛得知城堡劇院最耀眼的女演員,夏洛特 沃特[1]去世了。她失控地哀慟令人詫異,因為這位半文盲的老廚娘從未去過名流出入的城堡劇院,也沒在舞臺上或是別的地方目睹過沃特的風采。然而,在維也納,一位偉大的國寶級女演員是整個城市的集體財富,以至于一個毫不相干的人都能感覺到她的死是場災難。任何不幸,比如某位深受愛戴的歌唱家或藝術家的離世,都會迅速地演變為全國性的哀悼。當曾及時次奏響莫扎特《費加羅的婚禮》的“老”城堡劇院被拆毀時,維也納各界人士都聚集在那里,神情莊重悲傷。舞臺的大幕還沒來得急拉下,所有的人都跳了上去,希望至少能撿一片舞臺地板的碎片回家,以紀念那些深受愛戴的藝術家們曾演出過的舞臺。幾十年后,在眾多中產階級的家中,會看到這些微不足道的碎片被保存在昂貴的盒子里,就像神圣的十字架的碎片被保存在教堂里一樣。當貝森朵夫音樂廳被拆除時,我們自己也并沒有表現得更理性。這座小型的音樂廳只用于室內演奏,本身是座非常不起眼,沒有藝術性的建筑。原本是列支敦士登伯爵的馬術學院,改造為音樂廳時使用木制鑲板,一點兒都不招眼。那里曾經回響起古老的小提琴,是癡迷音樂的人的圣殿,因為肖邦、勃拉姆斯、李斯特和魯賓斯坦都在這里舉辦過音樂會,許多有名的四重奏都在這里首演。而現在,它卻要為一座實用的大樓讓路,這對于曾在那里度過過那么難忘時光的我們來說是無法理解的。當貝多芬的作品由玫瑰四重奏無與倫比的演奏完之后,沒有觀眾離開座位。我們喝彩、鼓掌,一些太太們動情地抽泣著,誰也不愿意相信這是告別演出。為了趕我們離開,大廳的燈都被關了??駸岬挠^眾有四五百人,沒有一個人離開自己的位子。半小時過去了,一個小時過去了,我們仍然遲遲不愿離去,仿佛用這種方式我們就能拯救這個古老而神圣的地方一樣。當我們還是學生時,用請愿、示威、隨筆進行抗爭,保護貝多芬去世的房子得以免遭拆除!每當拆除這樣歷史悠久的建筑時,就像是一點點攫取我們的靈魂一樣。
對藝術特別是戲劇藝術的癡迷感染著維也納的各個階層。由于幾百年的傳統,維也納本身等級分明,但又像管弦樂一樣各階層相處和諧,這一點我之前已經說過。占主導地位的仍舊是皇家,由它來設定節奏。所以,不僅在空間上,并且在文化層面上,皇宮都是君主制國家的中心。奧地利、波蘭、捷克和匈牙利大貴族的豪華府邸仿佛是第二道圍墻,環繞著皇宮。接下來,這道圍墻之外是“上流社會”,包括小貴族、高級官員、工業家、“古老的家族”,是小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各社會階層都居住在自己的社會圈子里,甚至生活在自己特有的街區里。大貴族住在市中心自己的府邸里,外交官居住在第三街區,工業家和商人毗鄰環城大道,小資產階級聚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