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本書濃縮了作者幾十年的研究心血,在字里行間中折射出了作者對于"游民文化""江湖文化"牽動中國社會變遷的密切關注和深刻思索,讓讀者在"游民文化"和"江湖文化"中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中國。
江湖既在城市,也在鄉(xiāng)村;既在通衢廣陌,也在大江大海。原來中國社會的發(fā)展變遷也與江湖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中國社會科學院教授王學泰將以庖丁解牛之法,讓你認識一個真正的江湖!
王學泰,原籍山西清源(現(xiàn)名"清徐"),1942年底生于北京,1964年畢業(yè)于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曾任文學研究所《文學遺產》編輯,1988年轉到文學研究所古代文學研究室工作,關注文學史與文化史的交叉研究;2003年退休前擔任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代室研究員,后兼任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
著作包括《中國人的飲食世界》《中國游民》《華夏飲食文化》《幽默中的人世百態(tài)》《中國人的幽默》《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國古典詩歌要籍叢談》等,還有多種學術隨筆集出版,其中包括《燕談集》《多夢樓隨筆》《偷閑雜說》《重讀江湖》《發(fā)現(xiàn)另一個中國》《平人閑話》《王學泰讀史》《采菊東籬下》等。
及時輯 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
游民觀察者
游民與運動
游民文化對中國社會的影響
游民文化令中國一治一亂
問答錄
流民、游民與社會動蕩
底層人的憤恨是火藥庫
第二輯 原來,這才是江湖
從《水滸傳》看江湖文化
廟堂很遠,江湖很近
——訪著名學者王學泰
中國的"黑社會"
中國的黑幫
第三輯 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正面與側面
回顧20世紀
——答《文藝爭鳴》編輯朱競女士問
回首一年"傳統(tǒng)"熱
——關于"傳統(tǒng)"之中制度與文化關系的對話
關于中國科舉教育制度與中國教育現(xiàn)代化的感想
——廢除科舉一百周年紀念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普世價值
千林風雨鶯求友,萬里云天雁斷行
不愁風雨近重陽
——讀《反芻集》《反芻集續(xù)編》
雜文家應該是社會批評家
——讀牧惠先生的《小報告以外》
《丑陋的中國人》及其風波
聶紺弩詩與舊體詩的命運
梁羽生與他的《名聯(lián)趣談》
"原生態(tài)"的思想家
——評《李宗吾新傳》
小說教:審視傳統(tǒng)文化的另一個視角
游民觀察者
此篇發(fā)表于《南方人物周刊》(2011年10月)。采訪者是該刊記者彭淑女士,采訪時間是2011年9月。
"在大部分中國人的靈魂里,斗爭著一個儒家,一個道家,一個土匪。"1999年,王學泰在他的代表作《游民文化與中國社會》中,引用了聞一多先生(原話來自于英國學者韋爾斯的《人類的命運》,聞一多在《關于儒·道·土匪》中引述過來)的這句話。
學界曾有人將王學泰研究的"游民文化",與余英時的"士文化"、吳思的"潛規(guī)則",并稱為"中國當代人文學科的三大發(fā)現(xiàn)"。
在多次采訪中,王學泰一再闡述他所定義的游民:"凡是脫離當時社會秩序的約束與庇護,游蕩于城鎮(zhèn)之間,沒有穩(wěn)定的謀生手段,迫于生計,以出賣體力或腦力為主,也有以不正當手段取得生活資料的人們,都可視為`游民`。有沒有文化并非是決定性因素。"
"游民處于社會最底層,他們意識到,只有在劇烈的社會沖突中才會改變現(xiàn)有一切。他們不理會秩序,歡迎沖突,甚至歡迎劇烈的社會沖突和社會動亂。"
"當然,這里聞先生指的`土匪`和`土匪意識`,也就是我所說的`游民意識`。"在文中,他進而表述。
目光犀利的受難者
"這是一個在舊詩詞、舊小說熏染下成長起來的人物……他追慕的人格是:看破紅塵、遺世獨立、清高飄逸、不騖名利、放蕩不羈、冷嘲熱諷的亡臣隱士。他向往的生活是:一屋線裝書、一壺清茶……他最終決定去追求豐富的學識。這樣,他就有了傲世人不學無術的資本,生活就有了內容和樂趣。任何新事物的缺點、失敗他都欣喜,它都用來證明自己是時代目光犀利的受難者。"
20世紀60年代,閔家胤偷偷為自己高中時的同學、老師"立傳"。他筆下的這位"受難者"便是王學泰。后來,他們還分到了同一所大學,而且同院同系,1980年,他們又成為中國社科院里的同事。
閔家胤在電話里笑道:"念高中時,我們都在六十五中學五班。班上五十多名男生,我是班長,而王學泰是落后生。"
當年,王學泰有一特色:上課愛睡覺。"有一次上俄語課,他又在呼呼大睡。俄語老師把他叫起提問。他睡眼惺忪,沒頭沒腦答了一句,`Cnamb!`(睡覺)再看他那張胖臉,全班哄堂大笑。"從此,王學泰有了一個綽號:Cnamb。
"說他落后還不在這事上。那時候,、大煉鋼鐵、下鄉(xiāng)勞動、學校迎接外賓,運動一波接一波。王學泰在班上卻是個`觀潮派`,有時候還冷嘲熱諷,為此,全班給他專門開過會。"閔家胤接著說。
"我不喜歡耗費時間、永無休止的運動、開會,厭聽`假大空`那一套,我覺得那很像表演,大家說一些誰也不相信的空話……我只愛跑圖書館讀書,讀幾本能夠點燃好奇心的書。這種想法是大悖時運的,因此在校方眼中我就是落后分子。我也有自知之明,不混跡于積極分子之中。"日后,在悼念同窗的文章《野驢顧惟喬》中,王學泰繼續(xù)揶揄那股"時代洪流"。
那時,他偏好文科,尤好古典文學。人至暮年,他對閔家胤說起,有3部書自中學時便緊隨他:《史記》、《杜工部集》、《魯迅全集》。
"還有一本書,他終生難忘《元曲別裁集》,那是遇羅克送給他的。"閔補充道。
在《一本書的故事》里,王學泰回憶了好友遇羅克:"他在四班,由于都是學生會下屬文學組的成員,我是組長,有時舉辦一些活動常常請他幫忙,所以往來就多了起來。我們私下常常議論一些文學和人生問題……我記憶最深的一次海聊是在美術館對面的平房上,一連聊了3天,那時正逢全市消滅麻雀,他很感慨,對我說:人生是不是就像那被驅趕的麻雀一樣,永遠沒有止息之處?"
"我和遇羅克常常爭論,或者是抬扛……后來他對我說:學泰,你的意見不是沒有道理,但是不合時宜,堅持下去要犯錯誤的。"
不料,遇羅克一語成讖。1958年10月,王學泰隨校下鄉(xiāng)參加農業(yè),"我們翻的這一塊地是普通地塊,只翻一尺五寸深,明年畝產萬斤小麥。另外一塊試驗田深翻一丈二尺,由老鄉(xiāng)們自己翻,那里明年畝產120萬斤……當時我不到16歲,又長在城市中,根本不了解翻地在農業(yè)生產中有什么作用,但120萬斤這個數(shù)字令我很好奇。勞動休息和同學閑聊時便問,120萬斤小麥到底有多少。在旁邊指導我們翻地的一個農民插話,一麻袋才裝200斤小麥,小麥還別太干了"。
老農不經意吐出的數(shù)據(jù),經他一細思量,"120萬斤小麥要占多大地清晰起來"。
學習會上,他問教導老師:"一畝地怎能產120萬斤小麥呢?它要裝6000個麻袋,平碼在地里要堆6層呢。"
"你是認為這根本不可能么?"老師追問道。
"什么樣的麥稈能把這6層麻袋挺起來呢?"他說到這里,會場突然沉默了,生怕其他學生被毒害似的,老師匆匆宣布散會。
"第二天剛剛出工,年輕的教導主任在會上板著一副面孔宣布:王學泰和王某某到隊前來……緊接著那位女連長也走到前排,拿著一張事前準備好的發(fā)言稿,在全體同學面前指控我的罪狀。"王學泰在《生活的及時課》里寫道。
"受到批判后,我變`懂事`了。報考大學時,班主任為我的操行分評了一個`良`。幸好有這個`良`,我才勉強有了上大學的機會。哪怕它是當時最差的一所大學。"王學泰輕輕喘息。
北京工農師范學院開學當天,王學泰與閔家胤相逢時,大為吃驚:我是落后生,所以給分這兒了,你這積極分子怎么也分到這兒了?
事隔多年,兩人才獲知,當年高考錄取,考分根本不作數(shù),看政審。審卷只用4個圖章:一是可錄取機密專業(yè);二是可錄取一般專業(yè);三是降格錄取;四是不宜錄取。"我倆估計都因家庭關系,打上了第三個戳,遇羅克則是打上了第四個戳,他就算第二年再考也是落榜。"王學泰壓低了聲音,"那年,許多畢業(yè)生因此名落孫山。我與遇羅克畢業(yè)后再沒見過面。"
他一次聽到好友的消息,是""來臨,"遇羅克又一次針對風靡一時的`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這一荒唐的`血統(tǒng)論`,發(fā)表了《出身論》,被判死刑"。
"表現(xiàn)好"就是揭發(fā)別人
大學期間,王學泰與的兒子張虹生是好友。1959年,被打為"集團成員",全國通報。"那陣子,我常看見王學泰與張虹生上政治課時,坐在后面小聲交談。"
"1962年,學校并入北京師范學院,我與王學泰接觸漸少。當時,他與我倆的另一高中同學文喆私下交流頻繁。"閔家胤說,"在工農師范學院時,張虹生經常與王學泰講一些黨內消息,他把這些轉述給幾個關系緊密的同學,包括文喆。而系里對文喆早有看法,將他定為`內定反動學生`。畢業(yè)搞`清理思想運動`時,文喆頂不住,就把王學泰交代出來。
"當年,北京每所大學要揪出一個正牌反動學生,在全校進行批斗。王學泰漸成學院攻擊`重點`。學校要批斗他的那天,他起初并不知情。有人貓在宿舍里寫大字報`把死不交代的反動學生王學泰揪出來`,被同宿舍的另一同學瞧見,趕緊通知他大事不妙。
"王學泰一聽慌了神,抱起所有的日記,連夜上交黨支部,表態(tài)自己如果還有什么思想問題,就請黨支部在日記里摘取。多年后,我還與他開玩笑,那天在院里撞見他,算是明白面如死灰是怎么回事。"閔家胤笑道。
"運動中,眼看同學一個個過了關。輪到我匯報思想時,按同學之前講的內容講了3個小時,可政治輔導員根本不理我。后來黨支部書記把我叫去,批我沒反省到點子上,讓我老實交代與張虹生之間的關系,我才知道張虹生在新疆為他父親翻案出事。"王學泰回憶道。
1964年8月,他大學剛畢業(yè),即劃為"反動學生"。次年1月3日,發(fā)配北京昌平區(qū)南口農場二分場勞動改造,直至1969年。
南口是個風口,卵石遍地,極艱苦。在勞改學員里,畢業(yè)于北京電影學院,后來導演了電視劇《大宅門》的郭寶昌也在其中。
"在農場,王學泰睡上鋪,我睡下鋪。"郭寶昌痛快談起了至交,"但那時,我們還彼此戒備。"
"勞改隊對待我們這些人,有一非常管用的統(tǒng)治方法,就是給人一個希望,誰表現(xiàn)好就能早點出去。所謂表現(xiàn)好就是揭發(fā),勇于和別人斗爭。生存環(huán)境惡劣、扭曲,人性毫無尊嚴可言。大家都必須隱匿地、很有技巧地不犯錯誤,盡量保住性命。
"我們的生活主要就是勞動與認罪。每周總結、每月總結、每半年總結,年終還有總結。王學泰是個特別愛說話的人,盡管他謹慎小心、老實干活,但揭發(fā)他的言論問題總比我要多。不過他筆頭子厲害,認罪書一般寫得好,印象中他被批得不多。"
為何研究游民
從南口出來后,王學泰一度被"擱在教師隊伍中改造","作為人民內部矛盾處理",而后,他下鄉(xiāng)鍛煉,與北師大中文系主任廖仲安分在一起。由于對文學的共同愛好,讓師生二人甚為相投。"廖先生曾被周揚定為`紅秀才`。他跟其他人說:你們認為王學泰反動,我覺得他很進步。"閔家胤憶道。
1972年,王學泰在北京琉璃廠結識了一幫書友,時常聚在一起,暢談"不太尖銳的話題"。一次,他從一書友處借到了傳說的預言奇書《推背圖》,后轉借大學同學章某。他倆曾交心:"當時社會混亂,以特殊身份亂政,對此有所感慨。另外,我們對當時搞得聲勢極大而且弄得人人自危的`批林批孔`運動都認為`另有所指`。"
章某又將《推背圖》借給了文化館干部顧某。王學泰寫道:"這位顧某曾當著樣板團面罵,讓人給告發(fā)了。此時正抓`意識形態(tài)領域的階級斗爭`……顧某的言論和他的高干子弟身份引起高層注意,抄了他的家,《推背圖》復制件出現(xiàn)了。那是個草木皆兵的年代,于是由他追到章姓同學,老同學牽扯到我。"
1975年初,因為對"無產階級"和"批林批孔"有些不恭言論,王學泰被拘留了。先是關押在北京市看守所。1976年7月26日,被判處有期徒刑13年。
一名預審人員向他坦言:"我倆沒冤沒仇,你也沒把我們家孩子抱井里去,今天我審訊你,是因為掙這56塊錢。"
判決兩天過后,唐山大地震,"人們驚醒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很長時間緩不過勁來,后來聽到許多犯人狂敲鐵門,大喊大鬧……"
獄中,王學泰"閱人無數(shù)":猥瑣的老強奸犯;"佛爺"(小偷);能自制糧票、油票、火車票的刑事犯;出身貧農,因牢飯能吃上"剛煮出的餃子",反讓探監(jiān)的家人視為享福的"現(xiàn)行反革命";還有"眼里揉不進沙子",發(fā)現(xiàn)國家大事出了問題而上書中央的政治犯老崔;以及""之初,在凜冽寒風中散發(fā)傳單,抗議""反人道因而被判無期的老祝……
"算起來,我在貧困落后的農村待過近十年、在監(jiān)獄里待過三四年,可以說,底層社會各色人等都見過一些。監(jiān)獄里關的人,95%跟社會上的人一樣,有好有壞,差不太多。另外5%里,有四成是極好的人,有六成是極壞的人。這兩類人都在社會上極少見。我在最壞的人身上,不僅看到了人性之惡,甚至是社會之惡的濃縮。我為什么要寫游民?就因為我在獄中凈看到這些人、這些事。"
"荷蘭一位諾貝爾獎獲得者發(fā)表感言說,`我有幸生在一個小國,這個小國即使做點蠢事對世界危害也不大`。我們生在一個13億人口的大國,如果做點蠢事就對世界危害挺大。作為中國人應該關心自己的國家在世界上的地位。至于我,快奔70了,到了這個年紀就是`三個一樣`了:錢多錢少一個樣,屋大屋小一個樣,連看男女都一個樣了。有人問,以前的坎坷經歷沒讓你有過恨?我好像天生就不會恨,我相信人性有光明的一面,這個世界還值得留戀的就是人性的光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