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部自傳體的小說,主人公陶菊生就是作者自己。小說以1924年軍閥混戰(zhàn)時期河南西南山區(qū)為背景,通過被綁票的少年陶菊生的親身經(jīng)歷,描寫了李水沫為頭目的一支桿子的傳奇生活,反映了舊中國農(nóng)村生活的一個重要側(cè)面,塑造了幾個并非壞人的綠林人物。小說彰顯了作家獨特的創(chuàng)作個性,同時也為長篇巨著《李自成》作了思想與藝術(shù)準備。
小說譯為法文后,姚雪垠被授予馬賽紀念勛章。
姚雪垠(1910—1999),河南鄧州人。曾任全國文藝界抗戰(zhàn)協(xié)會理事、創(chuàng)研部副部長,上海大夏大學(xué)文學(xué)院教授,湖北省文聯(lián)主席,中國作家協(xié)會名譽副主席。著有長篇小說《長夜》《春暖花開的時候》,中短篇小說《差半車麥秸》《牛全德與紅蘿卜》《戎馬戀》等。長篇歷史小說《李自成》(第二卷)曾獲茅盾文學(xué)獎。
土匪們對于如何處置這幾位“遠方朋友”不露出一絲口風(fēng),帶他們順一條荒僻的小路向東南走去。走著走著,他們漸漸地明白了他們已經(jīng)成了“票”從語源上看,票就是鈔票。土匪拉人的目的在換取鈔票,故江湖上將被綁架勒贖的人叫做“票”。常常為說話時音節(jié)諧和起見,加上一個名詞語尾,便成“票子”。有時為著同鈔票區(qū)別起見,變成一個復(fù)合名詞,便成“肉票”。在票的語根上加一個女性語頭,便成“花票”。大股土匪中拘留票子的地方叫做“票房”,管理票房的頭目叫做“票房頭”。殺害肉票叫做“撕票”。,暫時也許不會死,但要過一段悲慘而可怕的日子,等候著家庭派人來講價贖回。
一經(jīng)猜破這命運的謎底,陶芹生立刻就想到他父母得到這消息后一定是束手無策,無錢來贖,而他和弟弟遲早免不掉一個一個地被土匪殺害。原來他們生在一個破落的地主家庭,上兩代不管男女都吸食鴉片,而父親是在童年時代就開始上癮。六年以前,大約是初冬季節(jié),像死水一樣的平靜的鄉(xiāng)下發(fā)生了匪荒,把他們祖上遺留下來的住宅,連佃戶居住的房子一起燒光;父親帶著一家老小逃到城內(nèi),六年來苦度著窮愁饑寒的日月。大哥小學(xué)未畢業(yè)就跑到洛陽當(dāng)學(xué)兵,一則因為家庭沒力量供他弟兄們同時讀書,二則因為這正是丘八老爺橫行霸道的時代,三則因為經(jīng)過直皖戰(zhàn)爭和及時次直奉戰(zhàn)爭,吳佩孚的名字紅得發(fā)紫。在河南這個封建落后的地方,很多出身于沒落的地主之家的青年因為沒有別的出路,又沒有機會接觸南方的革命思潮,多愿意到吳大帥的第三師“投筆從戎”。菊生小學(xué)畢業(yè)后,父親也送他到洛陽去當(dāng)幼年兵。先到洛陽當(dāng)學(xué)兵的大哥已經(jīng)看穿了第三師的黑幕,大哥竭力反對,托朋友將他送到信陽,進一個教會中學(xué)讀書。芹生原是在湖北樊城讀教會中學(xué),因為要照料弟弟,這學(xué)期也轉(zhuǎn)到信陽讀書。第二次直奉戰(zhàn)爭發(fā)生后,父母對于大哥不知流過了多少眼淚,如今又要為他們兩個小兄弟哭泣。但家中的經(jīng)濟情形是那么不好,縱然父母把眼淚哭干又有什么用?想到了這些問題,就像有一把刀子割著芹生的心,眼圈兒禁不住紅了起來。
芹生好幾次向土匪們說明他同菊生確是親兄弟,請求留下他,放他的弟弟回家報信,好讓家人趕快來贖。菊生也要求留下自己,放哥哥回家報信。對于他們的請求,土匪們不是表示這事情需要看管家的怎么吩咐,便是表示不相信他們是親兄弟。麻臉的土匪在他們兩兄弟的臉上來回地打量幾遍,露著黃牙笑起來,用非常肯定的口吻大聲叫著說:“哼,鬼兒子能相信你倆是一個模子磕出來的!”雖然胡玉瑩竭力替芹生和菊生證明,土匪們也決不相信。當(dāng)芹生們懇求的次數(shù)太多時,車軸漢不耐煩地說:
“好好兒走吧!你們對我們說的再多也是瞎子打燈籠,我們不能替管家的做主呵!”
又過了一條小河和一個崗坡,土匪們帶著這一群落難者走進了一座村莊。“你們把他們交到票房,”麻臉的土匪對他的同伴說,“我自己去對管家的報告一聲。”于是他把步槍扛在肩頭上,得意洋洋地唱著小調(diào),向村子中心的一個大門走去,其余的土匪把票子帶進了靠近的一個大門。
菊生們被帶去的是一座相當(dāng)舒適的地主住宅,進了過車大門向左轉(zhuǎn)是三間對廳,票房就設(shè)在對廳里邊。一進院子,車軸漢活潑得像一個大孩子,一面走一面叫罵,幾個“看票的”都給他罵得笑嘻嘻地從票房里跳了出來。
“瓤子九我操你祖宗!”車軸漢望著一個白凈面皮,手里拿著一根煙釬子的土匪罵著說,“來了幾個有油水的‘遠方朋友’,你鬼兒子盡躺在床上抽大煙,也不走出來迎接一下!”
瓤子九快活地回罵他:“媽的,有我的孝順兒子到官條子“官條子”就是官路,大道。路與敗露的“露”字同音,所以黑話稱路為“條子”。上迎接他們,何必再驚動老子的駕?劉老義鱉兒子到哪里去啦?”
“老義到管家的那里去啦,我的乖乖。”車軸漢用槍托照瓤子九的大腿上打了一下說:“閃開,讓‘遠方朋友’們進去歇歇腿,老子們也該去填瓤子啦犯和飯同音,“犯”字在土匪中認為是一個不吉利字,凡和犯同音的字都忌說。肚皮里邊裝有飯好像瓜皮里有瓤子,所以把飯叫“瓤子”,把吃飯叫做“填瓤子”。又引伸開去,姓范也改為姓“瓤子”,票房頭瓤子九的本名就是范九。。”
菊生們一進票房,首先映入眼睛的是靠左首的一群肉票。這一群共有十來個,有的在草上躺著,有的坐著,已經(jīng)被折磨得不像人樣。他們的憔悴的臉孔上蓋滿了灰垢,頭發(fā)和胡子亂蓬蓬的,夾帶著草葉和麥秸片,白色的蟣子在亂發(fā)中結(jié)成疙瘩。他們的手都被背綁著,一根繩子把他們的胳膊串連一起,因此任成群的虱子在頭上和身上咬,在衣服的外邊爬,他們也只有忍受著毫無辦法。他們拿黯淡無光的眼珠打量著新來的患難朋友,有的還用凄苦的微笑向新來者表示歡迎,但有的把眉頭皺得更緊,臉孔上流露著嚴肅的表情,仿佛他們覺得這一群可愛的洋學(xué)生不該也落在土匪手里,特別那兩位最小的學(xué)生深深地引起來他們的惻隱之心。
看票的對于這一群“遠方朋友”的來到都非常高興,替他們找凳子,拿香煙,真像招待自己的朋友一樣親切。票房頭瓤子九忙著吩咐人去向老百姓派蒸饃和下面條給客人充饑。被派出的土匪剛走不久,他又派另一個土匪去催,并囑咐要頂好的白面蒸饃。他雖然年紀在四十之譜,但為人很活潑,滑稽,愛同人開玩笑。在他下水蹚原來徒步涉水叫做“蹚”,是北方的一個口語。引伸開去,到社會上混人物也叫做“蹚”,如“蹚光棍”、“蹚紳士”、“蹚?fù)练?rdquo;。混得好就算蹚得開,混得不好就算蹚不開。在這部小說中,土匪都自稱為“蹚將”,這大概是那時代那一帶地方流行的江湖話。之前,他有個綽號叫“快活籠子”,如今因為“瓤子九”這名字也很有意思,原先的綽號就不再被人叫起。躺下去吸完了斗門上的半個煙泡,瓤子九又立刻從床上跳下來,靠著柱子,向胸前叉起雙手,笑嘻嘻地盤問新來的“遠方朋友”。他有一雙一般人所說的桃花眼,年歲沒有腐蝕掉這雙眼睛的風(fēng)流神情。當(dāng)菊生報告他是吳佩孚的幼年兵以后,瓤子九拍著屁股向前邊跳一步,探著身子,睜大一雙含笑的眼睛大聲盤問:
“你是幼年兵?你也到山海關(guān)去打仗了?”
“我們幼年兵在洛陽留守,”菊生坦然說,“沒有開到前線去。”
“你會唱軍歌不會?”
“當(dāng)然會。”
“下過操么?慢步,正步,跑步,都練過?”
“都練過。”
“好,待一會兒填過了瓤子,我得考考你。軍隊的事情我不外行,你操不好我就教教你。”瓤子九笑著說,端詳著菊生的臉孔,晃著腦袋表示不相信。停一停,他輕輕地拍一拍菊生的頭頂,又開著玩笑說:“你這小家伙聰明膽大,到蹚將窩里來還要冒充軍人呢!”隨即他快活地大笑起來,很有風(fēng)味的稀胡子隨著他的笑聲跳動,增加了他的滑稽神情。
胡玉瑩和那個中年小商人都為菊生的扯謊捏了一把汗。菊生雖然也知道說謊話終究不能夠騙住土匪,但既然剛才在路上如此扯謊,如今也不好改口,將來的結(jié)果就只好暫不去管。他對于人生還沒有多的經(jīng)驗。在他的眼睛里,瓤子九是一個有趣人物,瓤子九的部下也都不壞,單就大家對他們的親切招待也可以看出在瓤子九的這個小團體中充滿著江湖義氣。在進到票房以后,芹生感到的是絕望的害怕和憂愁,而菊生所感到的害怕和憂愁都非常朦朧,甚至他對于這遭遇還起了一點好奇和新鮮之感。
瓤子九一面快活地笑著,跳到一個躺著的票子身上走幾步,又踢一踢另一個已經(jīng)割去了一只耳朵的票子的頭,轉(zhuǎn)過身來對新來的“遠方朋友”說:“再有幾天他們不贖出去,就叫他們吃洋點心了。”這一個慘無人道的小場面和這一句威脅性的話,使菊生起一身雞皮疙瘩。中年商人低下頭輕輕地嘆息一聲,胡玉瑩和芹生都面如土色,而小學(xué)生張明才駭?shù)孟裆底右粯印5丈牟磺袑嶋H的浪漫性格,和他從故鄉(xiāng)的野蠻社會與舊小說上所獲得的那一種“英雄”思想,使他依然竭力保持著臉上的微笑。他的神氣是那么頑皮和滿不在乎,使瓤子九和全票房的土匪們都把贊賞的眼光集中在他的臉上。
“這個娃兒倒很沉住氣。”土匪們笑著說。
菊生一半是由于餓,一半是由于他對于新遭遇不像別人一樣的害怕和發(fā)愁,這頓午飯他吃得特別多。瓤子九拍一拍他的頭頂說:“別作假啊“作假”就是客氣,不過專指客人不肯盡量吃飽而言,不像“客氣”一詞可以隨便使用。,待一會兒還要看你下操哩!”菊生仰起臉來笑一笑,頑皮地回答說:“當(dāng)然不作假,吃飽啦不想家。”吃畢飯,瓤子九真叫他先唱了兩個軍歌,然后又拔慢步。多虧那時的“軍國民教育”,陶菊生能夠圓滿地度過了這個考試。
“你家里一定有幾十頃田,”瓤子九躺下去燒著大煙說,“凡是到老吳那里當(dāng)學(xué)兵的都是有錢的主戶“主戶”就是地主家庭。。”
“既然家里有錢有地,又何必出外當(dāng)兵?”菊生強辯說。
“你們這班有錢的少爺誰不想作官呀?只要喝過墨水子,到老吳那里干三年五載,肩膀頭上就明煌煌的指軍官的肩章。!”
瓤子九把煙泡一會兒捏扁,一會兒滾圓,滾成光溜溜的圓錐形,安到斗門上,欠著身子向“遠方朋友”舉一舉煙槍,連說了兩個“請”字,隨即他一點不肯誤時地重新躺好,讓斗門對準火頭,貪饞地吸了起來。他吸得那么愜意,故意使吃吃聲成一種活潑調(diào)子,而他的黃色稀胡子就隨著迅速的節(jié)拍跳動。斗門上的煙泡吸光以后,他感到渾身舒服,松勁地拋下煙槍,閉著眼睛,大大地伸個懶腰,從鼻孔哼出來兩股白氣。過了片刻,他虎地睜開眼睛,從床上坐了起來,向“遠方朋友”說:
“你們快點各人給自己家里寫一封信,我叫推車的替你們送到。信上就說務(wù)必在半個月以內(nèi)派人來贖,半個月以內(nèi)不贖就要撕票。俺們的管家的名叫李水沫,來人就到這一帶打聽李水沫的桿子成股的土匪叫“桿子”或“捻子”。。”
“可是我們是親弟兄兩個,”芹生懇求說,“請你替我們向管家的求個情,放我們一個回去。”
“老弟,你這不是故意叫我在管家的面前碰釘子么?”瓤子九很和氣地說:“別說你倆的面貌不像親兄弟,即令是親兄弟,咱們這兒也沒有白放人的規(guī)矩。咱們這兒拉票子就是兜票子。不管家里幾口人,一齊兜來,隔些日子不贖就撕一個,或割一個耳朵送回去。你們瞧,那邊就有兩個票割去耳朵,過幾天還要他們吃洋點心呢。”
菊生說:“家里接信后當(dāng)然會派人來贖,不過我們家里太窮……”
“看相貌你也不是沒錢的孩子!”瓤子九跳下床來,走到他的面前囑咐說:“你們在信上記清寫一筆:來說票時要照規(guī)矩送小禮,每家的小禮是煙土十斤,盒子槍一打,金鎦子一打。總之,越快越好,免得管家的生了氣,話不好說。”
為著票房中只有一張小方桌,這一群新來者就分開在兩處寫信。芹生和菊生被帶到大門左邊的書房去,其余的留在票房。芹生和弟弟面對面坐在靠窗的方桌旁邊,桌上擺著筆硯和信紙。偏西的陽光凄涼地斜照在他們身上。窗外有一株半枯的老槐樹,一只麻雀在樹梢上瑟縮地啾啾鳴叫。槐樹旁豎著一堆高粱稈,旁邊是一個蓋著磨石的紅薯窖。西風(fēng)吹著高粱的干葉兒刷刷作響。兄弟兩個同時都想起來在故鄉(xiāng)常常聽到的票子生活,據(jù)說土匪把票子的眼睛用膏藥貼住,耳朵用松香焊住,口腔用手帕或棉花塞實,手和腳用鐵絲穿在一起,就這樣投進紅薯窖或高粱堆中,縱然軍隊打旁邊經(jīng)過也無法知道。芹生沉重地嘆了一口氣,提起筆還沒有寫出一個字,眼淚已經(jīng)搶先落到紙上。菊生瞟了他二哥一眼,淚珠忽然涌出眼眶,但趕忙偷偷擦去,為的不愿叫看守的土匪瞧到。他忍著哽咽小聲說:
“信上不要寫得太可怕,免得娘要哭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