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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不可貌相

秋天，夜幕很快降臨，像黑色的霧籠罩著大地，將緞帶一般、穿過農舍的州際公路捂得嚴嚴實實。農舍前的陰影處，現出了一個男人的身影，這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男子，粗重的眉毛斜搭在眼睛上方，一張大嘴巴讓他顯得面相有些兇惡。他悄悄地靠近房子，如同無聲的影子。農舍的前門上亮著一盞小燈，窗簾后面的房屋里，也依稀透著燈光，他站了一下，好像在考慮是從前門進去，還是從后門進去？

過了一會兒，他仿佛作出了決定，邁開大步向前走。當他走近前門時，聽見屋里有男人說話的聲音，就停在小燈泡所射出的黃色燈光里，凝神傾聽。他聽出那是收音機或電視里播音員的聲音。

"……警方正在全力尋找今天下午從州立精神病醫院逃出來的病人，那個病人是在殺死醫院的一位工作人員之后逃走的。我們再次重復先前的警告，雖然病人外表上顯得十分柔弱，但一旦發作，就會對人造成傷害…… 稍后，我們將作更詳盡的報道。本州一家加油站發生搶劫事件，據一位目擊者說，搶劫者是一位金發女子，目前還不知道其是否有其他同伙……"

他一直等候著，直到插播廣告時才開始敲門。播音員那充滿生氣的聲音立刻被切斷，他聽到屋里有輕輕的腳步聲，快到門前時腳步聲消失了。

雖然在敲門時他就知道紗門沒有上鎖，但他知道里面的木門是鎖著的，此刻主人正在從門上的貓眼里觀察著他，他滿不在乎地看看四周，又低頭看了看自己的雙腳，他看到門前有一塊藍色的門墊，上面印有白色的"默迪"兩個字。

沒有人開門。他稍等了一會，又耐心地敲了敲門。

"有人在家嗎？"他大聲問，"我是比恩，麥克家新來的工人，麥克先生派我來借一些工具。"他再次聽見輕輕的腳步聲，一會兒之后，里面的門打開了，一位黑發、身材嬌小的婦人站在門口看著他。

"默迪太太嗎？"他透過紗門問。

"你有什么事？"

"抱歉這時候來打擾你，我要借一套帶全部十字改錐的工具，麥克先生說，你先生知道是哪一套。"

他看見默迪太太皺了皺眉頭，露出不高興的神情，同時撩開落在 面頰上的一縷頭發。

"哦！我不知道什么工具。"

"我知道你心存疑慮，但我不介意，因為你之前從未見過我。我是今天才上工的，不過，假如你請默迪先生和我談談的話，他會明白是哪一套工具。"

"我先生——嗯，他現在不在家。"默迪太太說。

比恩用手搓搓下巴，"哦，也許我可以等他回來，麥克先生帶太太和孩子去看電影，所以才派我來，那套工具他明天一大早就要用。"比恩嚴肅地點點頭，"我好等你先生回來，他是不是很快就能回家？"

"不！"默迪太太很快地說，隨即 又露出微笑，"我的意思是說，你好是明天早上再來，那時候他會在家。"說著，她打算關上門。

"那么，太太，我離開前可不可以麻煩你給我一杯水喝，你知道，從麥克先生家到這兒，路程并不算近。"

"當然可以，我去給你拿。"

她一轉身，比恩立刻悄無聲息地跟了進去，悄悄地穿過客廳。當她接好水，從水槽邊轉過 身時，他正站在廚房的門口。

她嚇了一跳，生氣地睜大眼睛，杯中的水濺出了一些，"沒有人請你進來！"

"請不要生氣，太太，我不會傷害你的。"

"你差點嚇死我，你怎么能像鬼一樣跟在我的后面？"

"我明白，"比恩點點頭，同時想用微笑來使他難看的臉顯得好看些。"我知道你想說什么，我粗壯、丑陋，你盡管說，以前我已聽過很多次了。"

"我沒有那意思，比恩先生，真的，我并沒有在想你的長相。如果我無意中傷害了你，我向你道歉。這是你的水，喝完之后，請離開。"默迪太太的臉微微紅了一下。他

一口氣喝干了水，像很久沒喝過水一樣。她伸出手來接茶杯，但比恩并沒有遞還給她。"你知道，"他說，"像這樣的夜晚，你不該一個人待在家里。"

"我沒事，現在，請你離開！"

"我聽新聞報道說今天有一位病人從精神病院逃了出來，那地方距此不遠，現在他可能就在附近。那種人有時候很可怕，當他發現你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很難想象他們會做出什么事？"

"我相信我可以照顧好自己，謝謝你。現在請你離開，我會鎖上所有的門，我會安排得很 好。"

比恩搖搖他的大腦袋。"默迪太太，你根本不了解，當那種人決心做什么事，或想到什么地方的時候，門窗是擋不住他們的。他們可以像猴子一樣，進出自如；當他們發作的時候，力大無比，他們可以打破、撕裂或殺害他們見到的一切東西，而且他們的外表和你我沒什么不同。"

比恩咧開嘴笑了笑，有點得意。

"我想告訴你的是，今天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這個人，可能會直接走到你的門前，而你很可能讓他進來，因為他外表看起來并不兇惡，也沒有瘋狂的眼神。你或許會認為，也許是他的汽車拋了錨，需要幫助。或者是想借用電話，又或者是像我這樣想討口水喝。然而，看到你先生不在家，家中只有你一個人時，他可能會翻臉，你有可能會遇到傷害，他們是難以用常理來揣測的。"

默迪太太的眼睛盯著他，臉色有些慘白，呆了半天之后，她才說："你對——對精神病院里的那些人，似乎知道得很多。"

"我在那兒待了兩年。"

她大吃一驚，往后退了兩步，撞上了水槽，"哦，不！"

比恩聽出她聲音中的驚恐，很快說道："不要害怕，太太，我不是病人而是 管理員，大約三年前，我就辭去了那里的工作。"

她做了一個深呼吸，然后勉強露出一個微笑說："你差點兒把我嚇死了。"

比恩咧著大嘴笑起來。"這正是我要告訴你的，人不可貌相。因為我長相不好，你怕我是今天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病人，這很正常。但我告訴你，在那兒，我看見過好多女士和你一樣，外表甜甜的，一點兒也看不出會傷害人的樣子。"

"是的，"她說，"我想象得出。不過，我并不認為你有必要留在這兒等我先生，我向你保障，比恩先生，我不會再讓任何陌生人進入房間，請放心好了。"

"沒錯，太太，當你單獨在家時，不要讓任何人進房間。靠近你門口的陌生人，你好都不要和他談話，我在精神病院里和他們打過很多交道，可以說，他們都是非常出色的演員。"

"哦，好的，請你離開！你一離開，我就鎖上門，關好每個窗戶，比恩先生，我向你保障，任何陌生的人，我都不會和他們說話。"她再次伸手要水杯，這一次比恩給了她。

當她把水杯放進水槽里時，比恩說："太太，感謝你的耐心，很多人，尤其是太太小姐們，每當我想和她們談話時，她們不是逃走，就是尖叫救命。我并沒有什么機會和女士們談話。我跟你來到廚房，只是想聊一聊，你不知道，單是站在這兒，和你聊聊天的感覺有多好！"

默迪太太微笑。"哦，歡迎你隨時再來。"突然，前門響起急迫的敲門聲，他看見她驚恐地呆住，兩眼露出驚慌的神色。之后，她開始左右搖頭，像一只落入陷阱的瘋狂的野獸，嘴巴張開，發生一聲聲尖叫。比恩迅速沖向前，用一雙巨掌捂住她的大半邊臉。

她用雙手拼命抓著，試圖掙脫比恩的掌控，但是比恩用力把她推到冰箱上，用自己的身體抵住她，讓她動彈不得。不一會兒，敲門聲再次響起。比恩很慶幸，外面的人無法透過紗門看見他們現在站立的位置。

比恩以高過耳語的聲音說： "默迪太太，我不能讓你尖叫，他們會錯以為我在傷害你，那樣一來，麥克先生就會解雇我。所以我才這樣對你。可能是你的一位鄰居來訪，你一平靜下來，我就會讓你去開門。"

他感覺到手掌下的嘴巴仍想大喊，而且她在用力地扭動身體，拼命想掙脫開。

"放松，默迪太太，請放松，就像我們剛才聊天時那樣，你這么煩躁，我不能讓你去開門。好，放松，對，就這樣……假如是熟人，他會知道我們只是聊聊而已；假如是一位陌生人，不必擔心，交給我來對付。我會看著他們，不讓他們傷害你。"

他的手緩緩離開她的臉，然后抓住她的手臂，再溫柔地將她向前推去，兩人一起走出廚房。在客廳里，他停下腳步，讓她繼續向前走。透過紗門，他可以看見一位苗條的金發女子的身影。

默迪太太驚恐地問道："是誰？"

"我的汽車壞了，需要幫助，我的車在公路上爆胎了。"

"進來吧！"

比恩一聲不響地站著，眼睛盯著那女子，看著她走進來。她很年輕，身穿一件黑色毛衣，黑色長褲，外穿一件軍裝式的風衣，上面污漬斑斑，而且皺巴巴的，前面沒扣扣子，顯得大而不合身。

女孩微笑。"我的車在離這兒大約四分之一英里的地方拋錨了。不過，我不太會換輪胎。"

"這是我先生，"默迪太太介紹說，"他會幫你換的。"

比恩愣了一下，然后明白過來——她真是很聰明。

女孩說："那太好了，"她扭頭對比恩微微一笑，"你真可愛。"

"當然，他是非常可愛。"默迪太太說。

比恩的臉紅起來，她在說他可愛，但他可以看出她的口是心非。她們從未認為他可愛過。他抑制住聲音中的怒氣，說："你們女人都一樣，當你們要男人做些繁重的工作時，你們就面帶微笑和男人說好聽的話；可是，當我這樣一個丑陋的人想接近你們，目的僅僅是友好地聊聊時，你們就都嚇跑了。"他氣呼呼的說，"小姐，你恐怕得找別人為你換輪胎了。"

女孩的右手從外套口袋里伸出來，手中握著一把左輪。她用槍指著比恩的胸部。"好吧，老兄，如果你這么說的話，我也沒辦法。我只好用你的車了，你太太也一起走。"她往后退了一步，用手槍示意他們向前走。

"哦！天哪！"默迪太太輕聲說。比恩突然想起新聞播音員的評論提到的搶劫加油站和那位金發女子。他明白了，眼前的人就是那位女劫匪。

"走啊！"金發女子說，"快點走，該死的東西！"

憤怒使得比恩的臉扭曲成一個丑陋的面具。他向前門走去，突然，他伸手打到女子持槍的手腕上，手槍被打落，飛到了墻角。比恩沖過去，一把抓住她，她用雙腳和手指甲抗拒著，但被比恩一拳擊在下巴上，昏迷過去。這時，背后響起了槍聲，比恩只聽到耳邊"嗡"的一聲，墻上的泥灰濺到他的腦袋上。比恩憤怒地大吼，轉身沖了過去，默迪太太正準備再打第二槍，但他猛地一撞，同時伸出雙臂，在她倒地之前抓住了她。她尖聲高叫，劇烈地抵抗著，一心想掙脫他的掌握。比恩很快把她手中的槍打掉，然后猛切她的后頸，默迪太太軟軟地倒在了地板上。

比恩表情猙獰，站在客廳中間喘著粗氣。他撿起手槍，打量著地板上的兩個女人。有些女人，像那個金發女子，她永遠不會知道，一提到他的外貌，就會令他異常光火。他對她下了重手，會昏迷很久，有足夠的時間能打電話報警。

現在，他關心的是默迪太太，打一開始，他就知道在這種情況下，她會驚慌失措。自己留下來，倒是一件好事。她那泛濫的同情心，會讓她被金發女子劫持或殺害。可憐的人，他必須得照顧好她。他轉身，溫柔地抱起她。他要把她抱進臥室，讓她躺在床上，用冷毛巾敷她，使她清醒過來。

他抱著她走進過道，來到及時道門，推開發現是浴室。隔壁是另一個房間，黑漆漆的，比恩摸索著開了燈，走了進去。燈光下，比恩倒吸了一口氣，凝視床上的女人。她是一位紅發女人，胸口插了一把刀，已經香消玉殞。

比恩晃晃腦袋，想弄清楚眼前發生的情況。他茫然地將視線從床上移開，游目回顧。他看見梳妝臺上有一張彩色的結婚照，男人的衣服上有一朵花，但是比恩的目光卻落在穿白色婚紗的新娘上。她有一頭火紅的頭發，和躺在床上，如今已死亡的人是同一個人。

比恩打量著他懷中的女人。怎么會？她看起來一點也不像是從精神病院里逃出來的。

的安眠

在瑪莎七十四歲生日的前24小時，她收到了一個柜子。搬運工人在樓下的走廊拆箱，然后費力地沿著一階階寬敞、彎曲的樓梯往上抬。當他們抬柜子經過臥室門時，碰到了門柄，瑪莎看見它，心中有一絲莫名的驚悸。

"請把它靠到那邊的墻邊去。"她指揮著，然后打發工人離開，開始獨自打量這個柜子。突然，她認出了它。

當瑪莎還是孩子的時候，她經常去姑媽家玩。姑媽年齡不大就過世了，但每次家庭聚會，她仍然是話題中心——姑媽三歲時被吉普賽人綁架；姑媽的戀人曾為她自殺；林中的一些野鳥經常飛到她家里要面包屑吃……

瑪莎清楚地記得她們一次見面的那個早晨。姑媽說："瑪莎，我會把那個有很多抽屜的柜子送給你。其他孩子經常好奇地打開抽屜來看，只有你尊重別人的秘密，從來沒有去翻過抽屜，所以，那個柜子將來會是你的。"

瑪莎細細地打量著柜子，陷入了回憶之中。看起來，它和三十年前沒什么兩樣——大約有一英尺厚、四英尺寬、五英尺高。柜頂三面呈扇形，中間部分的扇形高高聳起，像是一幢歐式的老房子。柜子是黑色的，由于年代久遠，有些發烏，隱約可見的金色花紋被龜裂的漆縫割裂得看不出原本的模樣。柜子上半部有二十四排，每排又有十五個小抽屜，左下方橫排著大小相同的五個稍大些的抽屜，右邊是一扇小門，上面刻著 "閏年"兩個字。柜子整體的做工顯得有點粗糙，每個抽屜都用老式的木柄做把手，有些把手上有著不同的裝飾——它正和瑪莎記憶中的一模一樣，每個抽屜代表一年中的24小時，那個小門是閏年的二月二十九號用的。

記得姑媽在世時，總在和這柜子打交道，每次她都會說："看看我今天的運氣怎么樣。"然后打開一個抽屜從里面取出一張紙條。想到這里，瑪莎微微皺了一下眉頭。她突然想到一個問題：是該從元旦還是從生日那天開始看抽屜里面的紙條？她只知道紙條是淡藍色的，上面有娟秀的字，但她從沒有讀過紙條上的內容。

"瑪莎小姐，這是您的晚報。"蘇珊娜說。蘇珊娜是個半工半讀的大學生，她和瑪莎住在一起，照顧她的起居。上午扶她坐進輪椅，晚上則扶她上床休息。自從那次意外事故發生后，近三十年來，她雇傭過不少女孩，有些是雇傭關系，有的則相處的不錯，即使畢業后離開，多年來還一直保持著通信。

"這個柜子看上去有些怪怪的。"蘇珊娜隨口說道。

"它十分古老而且是純手工的。"瑪莎回答說，語氣中有點不高興。

"哦，我的意思并不是說它不好，"蘇珊娜連忙解釋說，"我的意思是說，這么小的抽屜能裝下什么東西呢？這是珠寶箱嗎？為什么會有這么多的小抽屜？"

"你不該打聽這么多，"瑪莎 不明白為什么自己會感到生氣，她聽到自己的聲音里有姑媽的口氣，"你應該尊重別人的東西。"

"對不起，"蘇珊娜委屈地說，"我只是好奇。"

"沒什么，你先去休息吧。"瑪莎的語氣緩和了許多。那天晚上，她躺在床上無法入睡，走廊里的燈光映在那黑黑的柜子上，若隱若現，黑暗的房間里似乎充斥著一種濃濃的神秘色彩，有霧從紗窗里篩落進來。

"別胡思亂想，瑪莎，"她暗罵自己，"你可不是個迷信的女人。"

她在和一位大她許多卻很有地位的男人結婚前，是位私立學校的數學教師。她一直為自己聰明的大腦和敏捷的思路感到自豪，現在怎么會害怕一件家具呢？她為剛才的膽怯感到羞愧，視它為愚蠢的迷信，姑媽生前把命運依附于它，在瑪莎看來，那是一種輕微性的癡呆癥。"真的，瑪莎，這么多年后，柜子里可能什么也沒有。"這么一想之后，瑪莎感覺輕松了許多。

第二天早上，她像往常一樣起床，但當蘇珊娜把她安頓進輪椅里離開后，她便慢慢地、不自覺地把自己推到柜子前，用手上上下下摩挲著那柜子，她一個一個抽屜慢慢地摸過去，過了許久，終于下定了決心。"來吧，讓我看看里面有些什么東西。"

她猛吸一口氣，伸手拉出及時個抽屜，把它放在大腿上。瑪莎有些意外地發現，里面確實裝有一張小紙條。她小心翼翼地打開紙條。看得出，紙條以前是淡藍色的，但時間讓它褪了色，紙質很脆，墨水也已褪成鐵銹色，看起來有些像干涸的血。一行娟秀的字，寫道：從過去來的一則消息。沒有其他的字，沒有標點，就那么幾個字。

看了幾分鐘后，瑪莎重新疊好紙條輕輕地放回抽屜里。當她放回紙條時，她自言自語地說："`從過去來的一則消息`，讓我們看看會發生什么。"

那天下午，蘇珊娜帶來一封信。大大的厚厚的信封，發信地址是一個律師事務所，封口的日期是三十年前，上面寫著 "交給我的侄女瑪莎，在她七十四歲生日的那天"。信的內容是：

親愛的瑪莎：我寫這信與你讀這信的時間，會相隔得相當長，而你讀信時，我已不在人世。我知道大家都在背后笑我，說我舉止刁鉆古怪，但是我的確能知道過去與未來。最近我立下遺囑，把那個有很多抽屜的柜子送給你，在你七十四歲生日的前24小時。

姑媽凱倫

瑪莎覺得身上一冷，那么這才是"過去來的消息"，是一則來自姑媽的三十年前的消息，而不是柜子本身。

隨后幾天，瑪莎視柜子為邪惡的東西，拒絕接近它。但第四天，她再也忍不住了，她跳過兩個抽屜，打開第四個，"一個美麗的孩子，淺黃色的頭發"。她想了很久也想不出她認識的小孩子當中有哪一個的頭發是淺黃色的。

午飯后，她和往常一樣去睡午覺，直到蘇珊娜把她喊醒。

"瑪莎小姐，"她輕輕地說："以前您常告訴我，如果有小孩想吃甜點心的話，就帶他們來見您。"

瑪莎抬眼看見，面前站著一個可愛的小姑娘，長長的淺黃色的頭發，戴著一頂小紅帽。她驚異地想到紙條上的話：一個美麗的孩子，淺黃色的頭發。小姑娘走后，她告訴自己，這純粹是巧合。

每天瑪莎都試圖不去理會那黑黑的柜子，但每天都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吸引著去打開一個抽屜。有24小時，抽屜里的條子是"一位老朋友的祝福"。果然，這24小時她收到許多年前一位要好同事的來信。又24小時，抽屜里的紙條是"一位年輕的客人"。結果下午有一位過去曾照顧過她的女孩帶著六個月大的女兒一塊來看她。

夏去秋來，每張字條都像是拼圖游戲中的一塊圖片，描繪著她的生活。雖然瑪莎一再告訴自己這個柜子不可能預言她的未來，但慢慢地，她開始相信柜子里的東西了。而且，她覺得柜子似乎在逐漸變大而且越變越黑。

有24小時她打開一個把手上鑲著白瓷的抽屜，紙條上寫道：一樁欺騙和犯罪的回憶。她皺著眉讀完，當她把紙條放回去時，里面有輕微的響聲。她把抽屜再拉出來一些，發現里面有一枚戒指，鑲有一顆小小的藍寶石。她把戒指拿出來試戴了一下，太小。她拿著戒指翻來覆去地看，然后暗吃一驚認出了它。她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心中記起自己曾向姑媽堅決地否認，說自己沒有拿她的戒指，實際上，她把戒指藏在衣柜的鞋盒子里。瑪莎迅速地關上抽屜，轉動輪椅背對著柜子，渾身發抖，自言自語地說："我不明白。"說著又轉回去面對柜子說："我不明白，她是怎么知道的。"

幾天以后，有一張字條這樣寫道：一次謊言，鑄成終身大錯。瑪莎苦思冥想，想找到那可怕的謊言，但是始終沒想起來，這時蘇珊娜送來了午飯。

"嘿，"蘇珊娜說時，眼睛向外看著，"對面的人家在掛國旗，今天是什么日子？"瑪莎猛地記了起來，今天是十一月十一日，是休戰日。許多年前姑媽的男友來邀她去鎮上參加游行，瑪莎正好在姑媽家玩，在門口碰到姑媽的男友，不知是心血來潮還是什么，瑪莎說："凱倫姑媽不在家，她和一位很帥的叔叔出去游行去了。"

瑪莎撒謊并無惡意，只是想開個玩笑而已。但第二天，姑媽的那位男友被發現死在樹林里，是落馬摔死的。當姑媽的那位男友的尸體被發現時，瑪莎有點驚慌失措，但之后從沒有人提起這件事，她自己也慢慢地把這件事給忘了——但是姑媽知道，姑媽早就知道了。

元月十四日的紙條這樣寫道：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瑪莎知道今天是她的結婚紀念日，雖然三十年前丈夫出意外之后她就守寡至今，但她很清楚，她結婚并不是因為愛情，而且后來，她知道丈夫有了外遇。

在二月十四日這天，瑪莎拉開有心形手把的抽屜，字條上寫道：一份純怨恨的禮物。呃，不錯，她記起來了，但是他是罪有應得。她記得在丈夫的口袋里發現了一塊繡有字而且香氣撲鼻的手帕，手帕上還有地址。她小心地洗好手帕，燙好，用一只心形、漂亮的盒子裝了起來，里面還附上一把小型手槍，并在槍里裝上子彈。然后按手帕上的地址寄了出去，并夾了一張卡片，卡片上模仿丈夫的筆跡寫道：一切都完了，我們被發現了。

以后的幾個星期里，每當晚飯后他們默默地相對而坐的時候，她總是以玩味的眼光看她的丈夫。他不再加班，夜復一夜地看一本書，臉總是板板的沒有表情，像戴著面具一樣。瑪莎則在一針一針地繡花邊。

三月里的一個晴天，陽光明媚。條子上寫道：一杯咖啡。看到這個條子，瑪莎呼吸加快了，記得在她告訴丈夫有關情人節禮物的事后，她丈夫冷酷地宣布他要和她離婚。她說這件事的目的只是想警告他一下，卻不想事情鬧到了這種地步。

"你說的不是真的。"瑪莎絕望地說。"是真的，我會收拾幾件東西搬到旅館去住，"他說，"明天就搬過去。"

第二天一早，瑪莎偷偷地溜進廚房，在廚師為她丈夫準備的保溫壺里放進一些安眠藥。他的汽車在離家六公里處出了事，瑪莎接到消息時人還在樓上，因此沒有人懷疑她。她原先是希望警察來抓她，但是相反，沒有人抓她——是她自己從樓上跌下來的。在醫院里住了幾個月后，她出院了，但從此半身不遂，寬敞的房子只剩下她一個人。丈夫留下了不少財產，足夠她留下廚師和雇傭一位女大學生來照顧她的起居。她沒事時就看看書，獨自玩一些游戲，或是做做針線活，日子就這樣24小時天平靜地過去。

然而，自從那個詭秘的柜子送來以后，她的整個心思都被它占據了。理智上她知道命運是不可能預先告知的。她常對著柜子說："這純粹是巧合。"每天早晨醒來，她總決心不打開抽屜，但最終無法抗拒那股神奇的力量。

三月里一個寒冷的日子，她打開紙條讀："算賬的日子。"瑪莎坐在那兒凝視著一排排的抽屜，心煩意亂，只剩下幾個抽屜沒有打開了。這時蘇珊娜打斷了她的思緒，"瑪莎小姐，有你的信。"

又是一封律師事務所的信。她打開后發現里面還有一封封了口的信。信上說：

親愛的瑪莎：現在你總該知道，我早就知道許多事情。有些事我早就該說，但是想到你是個孩子，我就說不出口。雖然如此，但現在我覺得是伸張正義的時刻了，我必須通知警察局。因此我寫了一封信存在律師事務所，那封信將在你七十五歲生日那天投遞，寄給警察局。我希望你把過去的一年當做你一生的回顧，愿上帝能原諒你的靈魂。

凱倫

附注：萬 一她死亡的話，此封信燒毀。

瑪莎嚇呆了，往事一幕幕地在腦海中放映，恐怖的記憶不停地刺激著她那脆弱的神經。她寢食難安，覺得整個腦子都亂哄哄的。凱倫的信里會寫些什么？警察會相信凱倫的話嗎？警方會起訴像她這么大年紀的人嗎？她考慮著該如何處置那個該死的柜子，賣掉還是燒毀，真希望明天早晨睜開眼睛，它不在那兒。她在黑暗中對柜子喃喃地說："真希望你會消失。"

第二天早上，蘇珊娜在幫瑪莎穿衣服時對她說："瑪莎小姐，你今天的氣色可不好，你好像一夜沒睡。"

"我很好。"瑪莎說著，挺直身子看蘇珊娜整理床鋪，擦拭書架上的灰塵。蘇珊娜走后，瑪莎面對柜子，現在只剩下兩個抽屜沒有打開。"我決不會打開其中任何一個。"她發誓說。

九點過去，她已把早報讀了一遍又一遍。十點鐘她讀完書，到了十一點她投降了，她上前打開倒數第二個抽屜，紙條上寫道：準備的日子。瑪莎皺了一下眉，讓蘇珊娜過來幫她洗頭。當蘇珊娜換床單時，她修了修自己的指甲——雖然指甲并不長，然后她還要蘇珊娜換掉輪椅上的坐墊。

那天晚上，當她躺在床上時，她心中想還有什么要準備呢？她聆聽著老爺鐘的嘀嗒聲，它敲了十下，十一下。到了十一點半時，她按了床邊的鈴，不一會，蘇珊娜急匆匆地跑了進來。

"出什么事了？"她擔心地問。

"請幫我穿上那件藍色的禮服，"瑪莎說，語氣很堅決。"然后扶我坐進輪椅里去。"

蘇珊娜幫她穿上藍色禮服，扶她坐進椅子里，之后俯身在瑪莎面前，關切地問："瑪莎小姐，您沒有事吧？我意思是您似乎很煩躁，半夜起來這樣打扮，有些……您一切都好吧！"

"我很好，蘇珊娜。"瑪莎說，"你回房休息吧。"

"好的，不過，說實話，您這樣讓我有點不放心。"她遲疑地把話說完，然后俯身在瑪莎的臉頰上吻了一下。蘇珊娜以前從來沒有這樣吻過瑪莎。

瑪莎輕撫著蘇珊娜吻過的地方，聆聽蘇珊娜在走廊里的腳步聲和熄燈的聲音。然后緩緩地把輪椅推到柜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