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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南才終于收到陸北風(fēng)托人從廣州帶到香港的信，簡簡單單的一段話：

“哥，省城常有風(fēng)雨，但別擔(dān)心，爺和兄弟們都平安，生意都在維持。香港的事情要全部由你擔(dān)當(dāng)，辛苦了，爺說希望你聽從庸老板的吩咐辦事，也希望你多往探望聰。其他一切見面再談，天氣多變，風(fēng)向不定，順風(fēng)為上。保重。弟。”

庸老板是杜先生，杜月笙本名杜庸，后改庸為鏞。爺是葛五爺，囑咐陸南才照顧仍在醫(yī)院養(yǎng)病的兒子葛煌聰。風(fēng)雨，生意，辛苦之類，都是閑話家常和報平安。但“順風(fēng)為上”四字讓陸南才感到困惑。想了半天，猜是提醒他識時務(wù)，別跟大勢執(zhí)拗。但這是否亦在暗示北風(fēng)自己已經(jīng)做了“順風(fēng)”的選擇？葛五爺呢？萬義堂的兄弟呢？他們現(xiàn)下是否已歸順日本鬼子的強風(fēng)？陸南才難免一陣迷惘。

直到某個傍晚，他在關(guān)公像前上香，突然琢磨出道理。關(guān)老爺替劉備辦事，卻曾在華容道上放舊老板曹操一馬，大家說是有情有義，但搞不好只因關(guān)老爺精明，預(yù)留后路，以便跟曹操來日江湖相見，有話好說。真笨呀，順風(fēng)順風(fēng)，關(guān)鍵在“順”不在風(fēng)，有了順的準(zhǔn)備，從什么方向吹來的風(fēng)都不必懼怕，順風(fēng)而行，可以行得更快。風(fēng)吹向哪邊，自己便往哪邊倒去，東南西北風(fēng)都無所謂?；旖?，吃的本來就是“四方飯”，東南西北都可以交朋友，卻亦隨時都可以變成敵人，時局混亂，愈應(yīng)四方不忌、廣結(jié)善緣。

陸南才把弟弟來信的事告訴張迪臣，也說了自己的想法，張迪臣低頭沉思，只道一聲“嗯”，又補一句：“如果你回信，唔好亂寫，有檢查。”

香港政府檢查報紙，也檢查郵政。報紙固然不可以罵英國，也不可以挑釁日本，諸凡“日寇”“抗日”“敵寇”“東夷”“獸行”“奸淫”“焚掠”之類字眼皆不準(zhǔn)見報，或用“×”字眼取代，所以報上滿目“×”，甚至到處開天窗，因文章于印刷前被檢查人員下令刪除，來不及補稿。一些常惹麻煩的報紙遂被香港人戲稱為《××日報》或《天窗日報》，但這令報紙更受市民支持，可見民心向背。

廣州陷落后，火車和輪船全部停航，郵件必須先運到澳門，再轉(zhuǎn)香港，堆放在碼頭旁的空地上等待抽檢，發(fā)現(xiàn)可疑字句，輕則撕毀，重則有警察上門找麻煩。孫興社跟萬義堂的聯(lián)系由此斷了，只靠南下的弟兄傳帶幾句話，大意是日本鬼子來了，堂口的生意不但沒有敗落，反更興旺，弟弟和五爺?shù)拇_有辦法，陸南才暗暗佩服。

亂歸亂，一九三八年的圣誕節(jié)，陸南才終于如愿吃到期盼已久的圣誕大餐，由他做東，在六國飯店的餐廳。遺憾的是同桌只有仙蒂和她幾個酒吧姐妹，毛妹和蕭家俊也來了，張迪臣卻于數(shù)天前返回騷格爛探親度假，遙遠的所在，比香港冷上十倍的地方，把陸南才留在香港。仙蒂當(dāng)夜跟一個叫作白蘭達的女孩子表現(xiàn)親昵，白蘭達有七分跟佩姬長得相像，瞪著純純的大眼睛，看任何人事物都如初見般新鮮。仙蒂坐她旁邊，似在努力保護她，讓陸南才覺得愛情其實就是一種保護和被保護的親密關(guān)系，也是彼此在意。就算對方不在身邊，只須仍在你的思念之內(nèi)，亦算在意，如他之思念張迪臣。

席間，仙蒂有意無意地提到張迪臣，附耳輕聲道：“南爺，前幾天你那個鬼佬朋友來過我們酒吧，跟另一個鬼佬。”邊說邊低頭切了一小片羊扒，從自己的碟上挪到白蘭達的碟里，“來，Brenda，你愛吃羊，多吃些。”仙蒂的眼睛沒朝陸南才看，沒加論斷，然而刻意不看陸南才，已是論斷。

陸南才淡然“哦”了一聲，繼續(xù)吃自己碟里的羊扒。他不喜歡仙蒂在其他人面前談及他的鬼佬朋友，要好好守護秘密，好的法子唯有絕口不提，好的壞的都不提，千萬別太信任自己的分寸，許多時候，自己最能出賣自己。

仙蒂感受到陸南才的回避，遂把話題從英國鬼子轉(zhuǎn)到日本鬼子上面。仙蒂蹙眉說酒吧附近最近多了日本人出入，神色鬼祟。蕭家俊插口道：“應(yīng)該是來找女人的吧？鬼子也是男人，系男人就要找女人。”

仙蒂道：“謝菲道那間文具店的李先生也出現(xiàn)過，身邊還跟著一個日本佬。奇怪，他不是福建人嗎，怎么跟鬼子打混了？肯定是漢奸。”

蕭家俊笑道：“我懷疑他根本不是福建佬，聽說有不少日本佬來了香港，假扮中國人，探取情報。但話說回來，你們的客人全部是英國鬼，搞不好日本人也在罵你們是漢奸呢！”

毛妹在旁，用手肘猛力頂一下蕭家俊的背，道：“死仔包，我們就是漢奸，怎么樣？！你咁叻，唔好同我們做朋友！我們做漢奸為了吃飯，有人做漢奸為了發(fā)財，點可以相提并論！就算是做漢奸，也可以揀老板、選客人，老娘偏偏鐘意賣俾鬼佬，唔鐘意賣俾鬼子，不行嗎？”

蕭家俊哄著毛妹，連聲道“行、行、行”，毛妹裝起臭臉不理他。陸南才也笑了，心里卻想，吃飯和發(fā)財，有分別嗎？又如果，一不為吃飯，二不為發(fā)財，可不可以有其他做漢奸的理由？做了別人眼中的“奸”，但做了對自己的“忠”，真有不對的地方？

漢奸的話題令仙蒂想起下個月的愛國籌款活動。石塘咀雖然禁娼，仍有歌女賣唱，她們辦了多次義唱，募款支持國內(nèi)的抗日活動，香港政府不批準(zhǔn)，她們把“募款”改稱“自動獻金”，并同時舉行“歌國皇后”“歌國明星”“歌國紅星”等選舉活動，巧立名目，回避禁令。近日一批華人商紳子弟組成“中國青年救護團”北上支援抗日，歌女們再度在陶園酒家義唱，時間定在一月十六日。仙蒂雀躍地說：“一定要去捧場！萬紅女、美麗麗、花影恨、多女、寶玉，統(tǒng)統(tǒng)答應(yīng)登臺。寶玉跟我一樣，以前在歡得樓做過琵琶仔呢！”

毛妹若有所思，微張嘴唇，像調(diào)皮的孩子般用叉子一下一下輕敲門牙，發(fā)出咯咯聲響。她道：“其實我們也可以募款。她們募港紙，我們募美金。”

姐妹們你眼看我眼，眼里閃起興奮神情，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價值。毛妹提出一個好主意，舉行“義舞”活動，找一個晚上，把灣仔區(qū)的吧女齊聚一堂，并排坐在椅上，哪位洋客“自動獻金”兩元美金，即可挑選一人共舞一支，捐三元美金，可選兩人，捐五元，可選三人，收入全部捐予中國青年救護團。毛妹瞪一眼蕭家俊，道：“死仔包，看到了？我們做洋人生意，不一定是漢奸，也可以為了愛國！南爺，你老人家不會不支持吧？”

陸南才皺眉道：“不是我南爺潑你們冷水，鬼佬政府禁止抗日，鬼佬兵又點敢掏錢？別天真了！真的愛國，與其指望鬼佬捐錢，不如自己先捐，你們發(fā)動酒吧姐妹，每人義捐24小時收入，這樣更有意思，不是嗎？華人工會的那些海員，不也這樣做了？”

毛妹眨一下眼睛，拍桌道：“捐就捐！老娘捐得起！”

眾皆紛紛點頭表示支持，倒是蕭家俊仍在思量李先生的身份真?zhèn)?。他并非全無懷疑的根據(jù)。一九三八年底有兩千多個日本人居住于香港，但無人確定有多少日本人喬裝冒認中國人，他們以牙科醫(yī)生、理發(fā)師、藥材店老板、攝影店老板、文具店老板等身份隱藏民間，收集各路情報，陸南才早知此事，卻于日本鬼子占領(lǐng)香港后始知道情況遠比想象中嚴重。這群人在日本已學(xué)中文，受過特殊訓(xùn)練，來華后，改名換姓，看上去是徹頭徹尾的中國人。跑馬地有間中藥店，陸南才偶爾往看一位姓黃的老醫(yī)生，名字叫作山一，自稱上海人，一口滬腔廣東話令他信服不疑，萬料不到淪陷后見到他身穿日本海軍佐級制服，趾高氣揚地站在街頭，原來又是鬼子，本名中山一郎。鬼耶人耶，難辨難分。

日本人在香港開設(shè)醫(yī)院、工廠、餐廳、酒店，還在干諾道中有個大阪碼頭，但華人海員常鬧罷工，寧愿失業(yè)也不肯替日本輪船運貨。那時候流行一句歇后語“日本郵船”，意指“遲早完”，取自“丸”的廣東諧音，日本喚船為“丸”，丸者，完也，日本人就像日本輪船，搭上了，早晚完蛋。香港政府嚴加鎮(zhèn)壓抗日活動，甚至派洋警察在日本企業(yè)門前守護，不顧尊嚴，中國人乃笑“香港是英國的殖民地，英國是日本的門口狗”。

日本人收集情報，也拉攏招安，派人在香港跟日本軍人多番談判，秘密出入于灣仔的日本居酒屋和南區(qū)的淺水灣酒店，連周佛海和陳璧君亦曾分別在尖沙咀漢口道和樂道設(shè)寓居住，拖拉一輪，終于在一九三八年十二月中旬離開重慶，經(jīng)昆明飛抵越南河內(nèi)。當(dāng)然不會容忍，刺汪勢在必行，戴笠還于翌年一月中旬親自南來，以香港為指揮中心，統(tǒng)籌行動，住在中環(huán)的高街六號。陸南才未有機會見戴老板，卻先替戴老板辦了事。

把任務(wù)交下的人是王新仁，軍統(tǒng)香港區(qū)的副區(qū)長，陸南才向來只跟情報員劉方威直線聯(lián)絡(luò)，未見過他，24小時傍晚劉方威約陸南才到中環(huán)榮記行見面，坐下不久，有一個年約四十歲的中年男人從小房間步出，方臉濃眉，眼里盡是笑容，跟臉上僵硬的肌肉不太相襯。劉方威介紹，這位是王區(qū)長。王新仁跟陸南才熱情握手，道：“南才兄，灣仔的事情一直辛苦你了，如果沒有你和孫興社，敵人的氣焰必更囂張。”

陸南才聽得出來，一個“更”字意味敵人仍在囂張，暗示他做得不夠狠辣，并未把敵人趕盡殺絕。接下來，肯定另有重要吩咐。

略過寒暄，王新仁開門見山下達指示，道：“汪逆精衛(wèi)公開投敵，丟盡中國人的臉。我們要好好教訓(xùn)這群漢奸！就從林柏生這畜牲開始，半個不留。”

在香港的筆桿子有胡蘭成、沈崧、高宗武、梅思平等人，常在《南華日報》撰文鼓吹和平，林柏生為報紙社長，亦主持“國際問題研究所”，負責(zé)搜集和分析日本情報。于十二月卅日《南華日報》上聲明，響應(yīng)日本首相近衛(wèi)文麿的“日支和平三原則”，由于正式拍發(fā)日期是廿九日，韻目代日的電報碼是“艷”號，聲明乃被泛稱“艷電”，一語相關(guān)，嘲諷媚日。逃到河內(nèi)，行蹤隱秘，行刺他得從長計議，軍統(tǒng)決定殺雞儆猴，先從香港下手，能殺一個漢奸便算一個漢奸。

王新仁臉色凝重道：“南才兄，不瞞你說，現(xiàn)下風(fēng)聲鶴唳，戴老板擔(dān)心‘公司’里面有汪逆集團的潛伏奸細，為免走漏風(fēng)聲，決定借助香港的堂口弟兄。人多口雜，這么關(guān)鍵的事情，好請南才兄親自動手，放心，劉方威會從旁協(xié)助。”

陸南才滿臉猶豫，沒搭腔，劉方威推波助瀾道：“‘公司’要用人，戴老板更要用人，這么大的討逆責(zé)任，南爺你是孫興社的堂口主事，非你不行。戴老板即將來港，這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杜先生亦必同意……”

王新仁干咳一聲，劉方威馬上閉嘴。

戴笠來港？

陸南才明白了。不一定是戴老板或杜月笙吩咐堂口辦事，或許只是王新仁和劉方威想搶先立功，但不愿自己冒險，乃請他出馬，行動失敗了，由他扛起責(zé)任。成功了，則是他們謀劃有功。而不論成敗，都可以考驗他的忠誠。

陸南才難免不服氣，但旋想，是誰下的命令，有分別嗎？孫興社確實由軍統(tǒng)撐腰起家，軍統(tǒng)需人辦事，無論指令來自誰的嘴巴，能夠拒絕嗎？別說什么報恩不報恩，太清高了，他陸南才不敢唱高調(diào)，反正天下之事是吃人的嘴軟、拿人的手短，沒法子，拿了吃了總得還，而如果還得夠多，往后想再吃，便不難了。更何況目前仍不是孫興社拒絕的時候，否則事情被張揚開去，不但面子過不去，更必種下禍根，自討麻煩。是鳩但啦，殺就殺，關(guān)老爺殺過人，他陸南才也殺過，殺一個跟殺十個沒差別，而且殺林柏生這類人不叫殺人，叫鋤奸。

想明了道理，陸南才直接問道：“何時動手？”

王新仁回答：“南才兄爽快！我就真人面前不說假話。戴老板一月十九日抵港，我們最晚得十八日完成任務(wù)，距今只剩十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