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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真實的邊界

有一個洞穴，里面住著一群囚犯，他們身體被縛、動彈不得，只能背對洞口，面朝穴壁。囚犯的身后是一群被操縱的木偶，而木偶的后面是一堆燃燒的篝火。這群人從未走出過洞穴、從未見過外面的世界，他們終日看到的只是被篝火投射到面前穴壁上的木偶影像。在他們的世界里，影像是真實的，影像就是一切。

因為，對他們而言，假象就是現(xiàn)實。

在《理想國》里，柏拉圖用這個經(jīng)典的洞穴隱喻驚醒了蕓蕓眾生：也許，現(xiàn)實并不如其名字那般真切，每個人眼中都有一個世界，它被呈現(xiàn)給你的樣子就是你的現(xiàn)實，但真相卻是，它原本就在那里。

而真相似乎在某處，卻又永遠在別處。每個人都以自己為圓心劃定真相的疆界，自負地把圓圈外的世界貼上假象的標簽。每一個自以為是的真相同時又是他人眼中的假象。也許，真的反面并非是假？

在你接下來要讀到的故事里，無論是"我"在安格爾頓家的草地上看到的螢火蟲，還是費爾比、諾申科或尤爾琴科的高超"演技"，抑或德國與同盟國、蘇聯(lián)和資本主義陣營的政治游戲……每一個間諜、每一種偽裝、每一次叛逃、每一場騙局，都在建構假象的同時解構了真相，都在編織現(xiàn)實的同時被現(xiàn)實制造。在這場爾虞我詐的國家游戲里，沒有勝利者，因為每個人都是參與者。真相的反面并不必然是假象，因為現(xiàn)實無所謂真假；信任的反面也并非是懷疑，因為現(xiàn)實不允許選擇。在《看不見的戰(zhàn)爭》的世界里，真實沒有邊界。這就是愛潑斯坦的回答。

你也許不接受他的答案，沒有關系，一個好的作者并不強迫所有讀者發(fā)出和他同樣的聲音。因此，在本書中，作者的角色更像是一位洞穴探險的導游，他的工作只是高舉火把為身后的游客照亮前方的黑暗，至于游客面對洞穴里的動物殘骸或者偶爾飛出的蝙蝠是驚聲尖叫還是不以為然，他不會有任何干預。一方面，作者以知情者的姿態(tài)為讀者搭建自由言說的場域，另一方面又從敘事者的視角為聽眾下放話語的權力。

這種互動性、開放性與客觀性相得益彰的閱讀感受也是促使我從眾多情報題材的作品中決心挑選此書進行譯介的主要原因。此外，本書及時人稱的敘事主體和雙線并行的行文結構進一步加深了這種閱讀感受：作者不僅充當故事的講述者，更是情節(jié)的參與者，帶領讀者跟隨他的調查和采訪接近并了解每一個人物，并代替讀者和他們對話，通過歷時性的行進路線為讀者呈現(xiàn)了跳躍卻又不乏明晰的時間線索。同時，作者又借助"爾虞我詐"、"國家意圖"和"不戰(zhàn)而勝"三部分的劃分，展示了"看不見的戰(zhàn)爭"這一宏觀范疇的三個相對獨立、兼而遞進的剖面，用"簾幕無重數(shù)"的情節(jié)起伏不斷激發(fā)讀者"庭院深深深幾許"的閱讀欲望。無論是時間上的連續(xù)，抑或情節(jié)上的起伏，一幅亦真亦幻的情報戰(zhàn)場素描圖已經(jīng)赫然展現(xiàn)于眼前。

某種程度上，作者能在真實性與故事性之間自由行走得益于他的特殊職業(yè)。也許您并沒有聽過愛德華杰伊愛潑斯坦的名字，但您或許知道：他的《好萊塢電經(jīng)濟的內幕》(TheHollywoodEconomist:TheHiddenFinancialRealityBehindtheMovies)曾是美國《商業(yè)周刊》(BusinessWeek)評出的2005年度商業(yè)圖書；他對2012年轟動法國政壇的卡恩性侵案的深入采訪和疑點披露令法國大選再掀波瀾。他的真實身份就是美國博學新聞記者，他的職業(yè)不僅為他提供了掌握及時手資料的便利渠道和接觸當事人的豐富機會，更為此書帶來了嚴謹翔實的寫作素材和精準深刻的評判眼光。

換言之，愛潑斯坦"記者—作家"的雙重身份使得本書兼具新聞調查、人物紀實和歷史小說的特點。這為讀者提供了理解書中人物、事件的多重視角，但也同時提醒了讀者：如何批判地看待作者呈現(xiàn)出的材料？對書中的人物而言，他們經(jīng)歷的事件虛實相映；對書外的讀者來說，我們面對的作品也未必"誠實"。正如愛潑斯坦在本書后記中所言，每一位記者在進行采訪、獲取信息的同時都不得不受職業(yè)要求的限制而與被采訪對象或信息來源達成一種保密共識。我們不否認本書是一部誠實、誠懇的作品，每一個字都出于作者如實相告的本心，但也不乏有心無力的無奈。因此，這坦誠相待背后的難言之隱恰恰成為作者和作品的開放性場域，有待每一位讀者的辨明與體會。

作為一名譯者，我首先是一名讀者，譯介的過程更希望是與其他讀者交流溝通的過程，其中的不當之處相信借由讀者的慧眼可以得到進一步完善。

譯者

第二章"信任"組織

"……誘餌、偽叛徒和幌子遠不是問題的全部。"

——詹姆斯杰西安格爾頓

"信任"行動

洛克本名雷蒙德羅卡(RaymondRocca)，是個60出頭、長著胡須的高個兒男人，他看起來更像是一個教授而不是情報人員。安格爾頓告訴我過去的20多年里洛克一直是他調查小組的手下。他和洛克的及時次碰面還是在二戰(zhàn)時期的意大利，那時他們都在戰(zhàn)略情報局的反情報部門共事。洛克以修道士般的虔誠投入到浩繁的檔案記錄篩選工作中，安格爾頓對此印象深刻并決定把此人納入麾下輔佐自己的情報事業(yè)。在中情局，安格爾頓分配給洛克一個極其費力的任務，就是保存材料，即那些懸而未決的零碎情報。這些情報最初也只有三五張卡片而已，安格爾頓還曾試圖像玩拼圖游戲一樣把這些情報歸類。"但問題在于我們無法確定哪張卡片屬于哪個拼圖。"安格爾頓如此解釋道。1974年12月，中情局對安格爾頓的清算時刻來臨，隨著安格爾頓被解雇，洛克也隨他一起離開了。

洛克住在弗吉尼亞州福爾斯徹奇(FallsChurch，Virginia)一棟整潔的郊區(qū)小屋內，離安格爾頓在阿靈頓的家并不遠。當我到達那兒時，馬上就發(fā)現(xiàn)了兩株巨大的卡特蘭。和他的長官安格爾頓一樣，洛克對他親手栽培的蘭花很是得意。他向我解釋說他剛經(jīng)歷了一場嚴重的心臟手術，目前正處于恢復期，身體虛弱很少出門，但還是很樂意解答我的疑問。雖然沒有問過他，但是我猜想安格爾頓已經(jīng)就我的來訪提前知會過他了。

洛克一邊點燃他的煙斗，一邊打開了話匣子，"`信任`行動是蘇聯(lián)政權一手策劃的一場規(guī)模浩大的騙局。"而這個耗費了他20多年精力搜集整理的故事，始于半個世紀以前。

根據(jù)西方情報機構的說法，時間要追溯到1921年8月下旬。那時，一個級別很高的蘇聯(lián)官員——亞歷山大亞庫舍夫(AleksandrYakushev)——在去往挪威參加國際貿易會談的途中，路經(jīng)當時仍獨立的愛沙尼亞共和國(Estonia)時和他的代表團失去了聯(lián)系。之后他找到一名在革命之前就認識的反蘇流亡者。他說他和其他蘇聯(lián)官員一致認為俄羅斯的共產(chǎn)主義實踐已經(jīng)失敗。蘇聯(lián)經(jīng)濟正處在崩潰的邊緣，農民不上交糧食，軍隊瀕臨兵變，列寧的布爾什維克(Bolshevik)政府在數(shù)月之內就會自行滅亡。

這個消息極大地刺激這名流亡者。他問亞庫舍夫有什么計劃：他會不會叛逃？

亞庫舍夫告訴他說沒有必要叛逃。而是打算在布爾什維克倒臺時，伙同他親近的一批官員和技術人員篡取權力。由于他們還在秘密警察、軍隊和關鍵部門內部招募了其他對現(xiàn)實具有同樣幻滅感的官員，亞庫舍夫和他的同伙絲毫不懼怕布爾什維克。盡管仍在秘密組織中，但他們已經(jīng)儼然成為一個事實上的政府。

亞庫舍夫離開后，這個反蘇流亡者立即將這個驚人的消息報告給了其他流亡集團，并一直傳到了英法等其他支持反蘇活動的情報機構。亞庫舍夫關于俄羅斯經(jīng)濟正在崩潰的斷言似乎非常合理，也符合俄羅斯境內西方觀察家的評估。

布爾什維克風雨飄搖的判斷其實也是西方一貫的共識。當年的早些時候，列寧推行的新經(jīng)濟政策在某種程度上就是對共產(chǎn)主義的背離，該政策使得自由企業(yè)、私有農場、銀行和俄羅斯的外國工業(yè)特權合法化。甚至持不同政見的地下出版單位也出現(xiàn)在蘇聯(lián)各大城市里。問題就在于亞庫舍夫的陰謀是否已經(jīng)進展到他宣稱的程度——或者他是否夸大了他手中現(xiàn)有的權力。

幾個月前，六位蘇聯(lián)高層、外交官和軍隊長官暫時叛逃并與歐洲的反蘇分子取得聯(lián)系，也傳達了布爾什維克政權即將垮臺的類似消息。此外，他們聲稱也參與了亞庫舍夫顛覆現(xiàn)任政府的陰謀活動，這個政府自稱為中央俄羅斯君主主義聯(lián)盟(MonarchistUnionofCentralRussia)。從這些人口中還漸漸傳出：他們用來掩護這次政變的辦公大樓是位于莫斯科商業(yè)區(qū)的市政信用協(xié)會大廈；為了防止被蘇共竊聽，這次政變組織者的代號就叫"信任"。

1922年亞庫舍夫在柏林現(xiàn)身，他要求與歐洲反蘇運動的其他領袖取得聯(lián)系，勸說他們參與政變，因為"信任"能夠讓他們受益。該組織可以作為他們在俄羅斯的內應，通過內部成員的關系網(wǎng)將他們的親屬、財產(chǎn)、其他異見論者和這些流亡集團所需的任何秘密文件偷渡出去。同年內，這種"益處"被傳達到了歐洲所有主要的反蘇集團。作為"信任"組織的代表，亞庫舍夫為巴黎、柏林、維也納和赫爾辛基(Helsinki的反蘇集團提供了使用蘇聯(lián)境內"信任"組織所有設施的特權。

盡管亞庫舍夫和他的同謀者貌似的確有些行動力，但最初一些流亡者仍對"信任"組織抱有懷疑，他們要求對方提供證據(jù)證明他們的確有如自己所宣稱的影響力。為了證明這點，"信任"組織將這些流亡者的家人偷渡出了俄羅斯，為他們在俄羅斯境內的黨羽提供了武器和物資并約定同他們一起承擔在莫斯科和彼得格勒的破壞和暗殺任務。"信任"組織甚至為流亡者頭目偽造了護照和簽證，方便他們潛入俄羅斯參與秘密任務。當這些國外流放集團的領導人親眼見證警察局爆炸、有組織的越獄之后也慢慢開始相信"信任"組織了。

隨后他們便開始接收"信任"組織傳來的蘇聯(lián)經(jīng)濟和軍事文件，再轉手給西方情報機構。這些文件引起了法國、德國、英國、澳大利亞、瑞典和芬蘭等國極大的興趣，自然也能開到一個好價錢。伴隨著這種三角貿易的壯大，蘇聯(lián)的機密就這樣通過"信任"組織和反蘇集團到達了西方情報機構手中。

截至20世紀20年代中期，已有超過11家西方情報機構依靠"信任"組織為其提供俄國情報。組織甚至為流亡作家安排秘密出行，讓他們參加莫斯科的反蘇分子集會，與其他反動期刊的編輯會面。

所有經(jīng)由"信任"組織搜集匯總傳達的情報都不斷地向西方鞏固了這樣一種觀點，即共產(chǎn)主義在俄國已經(jīng)行不通了，無論是通過亞庫舍夫蓄謀已久的政變還是"新經(jīng)濟政策"這種相對溫和的改革，蘇聯(lián)都將放棄它最初的革命目標。

然而20年代末，"信任"組織內部卻出現(xiàn)了問題。國外反蘇流亡集團領導人在赴莫斯科執(zhí)行任務途中，要么突然被綁架，要么就消失。像辛迪尼賴利(SydneyReilly)和鮑里斯薩溫科夫(BorisSavinkov)這種在"信任"組織的保護下回到俄國的頂級間諜都遭到了逮捕，要么被處以短期徒刑，要么被判處死刑。國外反蘇集團收到的"信任"組織提供的蘇聯(lián)秘密文件也被證實并不可信甚至含有錯誤，新經(jīng)濟政策默默下臺了，地下刊物也漸漸消失了。蘇聯(lián)政權沒有如預期般倒臺，而是愈加鞏固了。

1929年，一個名叫愛德華奧珀普特(EdwardOpperput)的組織高官逃往芬蘭。在赫爾辛基停留期間，他曝出自己曾經(jīng)作為蘇聯(lián)情報官員而非異見論者參與過"信任"組織，直接受命于列寧的情報部門長官費利克斯迪爾林斯基(FeliksDzierzhinski)。他還承認，亞庫舍夫和其他同謀只是假裝謀反而已，這些人都曾是他手下的特工，接受蘇共情報部門的領導。"信任"組織的辦公大樓不是謀反活動的掩護地而是這個長達七年的騙局計劃的總部所在地。它制造所謂的秘密文件，宣傳所謂的叛亂者，發(fā)表反動刊物，偽造護照和行程安排，只是為了讓這一切更加可信，它甚至炸掉了蘇聯(lián)大樓。既然是他們策劃了整個表演，他們也就同樣能夠保障走私、越獄和暗殺的成功。奧珀普特還供認了蘇聯(lián)情報機構是如何用他們以秘密文件為交換而從西方情報機構那里得到的錢來資助派到西方的間諜、武裝西伯利亞的勞改營以及支持其他活動的。他提供了如此具體的細節(jié)，包括從亞庫舍夫在愛沙尼亞的那次會議以來各方聯(lián)系的時間和次數(shù)，因此毫無疑問，"信任"計劃從頭到尾就是蘇聯(lián)情報機關的一次絕妙策劃。

"信任"行動就這樣落幕了。那些國外反蘇流亡集團也終于意識到他們被耍了，不僅信譽喪失殆盡而且士氣遭受重創(chuàng)。"信任"行動引起了各派反蘇分子之間的互相不信任，也讓西方情報機構陷入了混亂和猜疑，為此他們還不得不向本國政府解釋他們是如何被蘇聯(lián)欺騙并操控了長達八年之久的。

然而這還不是結局。令人震驚的是：奧珀普特在披露了以上種種之后便悄悄返回了莫斯科，改名換姓繼續(xù)為蘇聯(lián)情報機關工作。"他是一個被故意派遣出去的叛徒。"洛克冷冷地說。所以當他解開了"信任"的秘密、完成了任務，他就馬上回去了。

我忍不住打斷他："那為何蘇聯(lián)情報機構會主動曝光自己策劃的騙局？"

"這才叫一擊！"洛克忍不住他對敵人智慧的贊賞。由于騙局在1929年開始慢慢暴露出問題，新經(jīng)濟政策也已下臺，戰(zhàn)略目標也就不存在了，所以蘇聯(lián)才決定以這種最有利的方式公開這一切。"其用意是把西方的視線轉移到這場慘敗中，從而忽略蘇聯(lián)背后的操作。"

"那是否意味著還有其他形式的`信任`行動？"

聽到我這樣問他，洛克的語氣馬上變得不確定了。"通過`信任`行動，蘇聯(lián)情報機構已經(jīng)顯示出了未來策劃騙局的潛力。"洛克言語中顯示出對對手的贊賞，就好像談論一個魔術師僅僅通過幾個花招就能證明自己下一步的魔術有多精彩一樣。"這表明蘇聯(lián)有實力長時間地操控境外活動的雙重間諜，就像亞庫舍夫。"亞庫舍夫就是典型的"誘餌"，在看不見的情報戰(zhàn)的世界，誘餌是指暗地里忠實地聽命于自己的情報機構，表面上假裝是叛徒來吸引敵方上鉤，就像引魚上鉤的魚餌。誘餌也許還會假裝叛逃，這種情況下就叫作"外派特工"(dispatchedagent)。"蘇聯(lián)情報機構還表明，他們能夠策劃一個行動并使之持續(xù)將近10年時間，從而把他們手下的特工變成西方情報機構信任并依賴的信息源。"蘇聯(lián)的一切精心安排，包括暗殺、爆炸、追查和越獄都只不過是為了讓假的看起來更像真的。

當然還少不了"幌子"，即像"信任"組織和其他反動集團這種故意模糊自己真正的政治派別而誘敵上鉤的機構。情報機構精心設計的"幌子"在諜戰(zhàn)中幾乎可以吸引到任何目標，而且其本質也決定了幾乎很少有證據(jù)可供人查證這些"幌子"的真實性。

對洛克來說，"信任"行動最重要的意義在于表明蘇聯(lián)情報機構已經(jīng)可以熟練使用這種雙重間諜的手段為西方提供秘密報告、線索和文件以造成他們關于蘇聯(lián)的虛假印象。被精心設計的"虛假信息"使西方情報機構相信共產(chǎn)主義革命大勢已去、已不再構成威脅。也使得英法和其他歐洲國家向他們認為即將變成非共產(chǎn)主義的政權大肆進行貿易信貸、技術轉讓和外交認可。"他們當然是被騙了。"洛克輕輕敲了敲煙斗，結束了他關于"信任"組織的所有講述。

"那諾申科呢？"我仍想知道他策劃了半個世紀的騙局和肯尼迪暗殺又有什么關系，所以我忍不住繼續(xù)追問，"他是否也傳遞過什么虛假信息？"

"我所了解的只是些歷史事實，我所能給你的也只有這些。"洛克聳了聳肩，"至于諾申科，我沒有具體參與處理過他的案子，所以我不了解。"然后就沒有再多說了。看來答案還是要到安格爾頓那里去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