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斯年是思想家、教育家、歷史學家、社會活動家,新文化的播種者,的學生領袖。在大故迭起,風云激蕩的年代,他像匹雄獅和他的師友們奔突、嗥嘯在黑暗的曠野,他是人類精神的敲門者。九 一八事變后,他以強烈的愛國主義精神和民族意識,吶喊、咆哮,呼魂喚魄,重鑄民族之魂;在八年離亂中,他率領一批學人,為學術、為文化、為賡續中華民族血脈在另一條展現伏擊作戰,被譽為“李莊精神”;他又是反腐敗斗士,冒著生命危險,一連扳倒兩屆政務院長,完成歷史的擔當。傅斯年大才槃槃,學識淵博,是大氣磅礴的諤諤國士,他的道德情操,他的澡雪精神,淵渟岳峙的人格,至今仍有標本價值。本書以優美的語言,豐富細膩的筆觸和飽滿的激情,展開歷史的大幕,寫出了傅斯年風雷激蕩的人生,地塑造一代國士的風骨。空靈如詩、厚重如山是這部作品的品格。
本書記述了思想家、教育家傅斯年風雷激蕩的一生,塑造了一代國士的風骨。國學大師傅斯年的傳記,在國內還沒有受到大家認可的版本,本次著名作家郭保林先生嘔心瀝血數年,完成了這部精品力作,填補了傅斯年傳記的空白,讓更多讀者了解到這位錚錚鐵骨的一代名士。
郭保林,著名作家,中國作協會員,中國散文學會理事。著有散文集、長篇紀實文學共計30余部。曾獲國家“五個一工程獎”入選作品獎,首屆“冰心散文獎”等多個文學獎項,多篇散文選入大中小學語文教材。
1916年夏秋之交,傅斯年讀完三年北大預科,順利升入北大文科國文門。
傅斯年的成績名列前茅,以平均94.6分的高分,獲得全班及時名。現將他的成績檔案公布如下:西洋史93分,經濟85分,心理94分,英文作文94分,論理96分,英文古文98分,法學通論80分,英文文學98分,德文文法讀本97分,文章學98分,地理100分,歷史99分,文學85分,論理95分,拉丁文70分,操行100分,總計1482分,曠課扣3分,平均實得94.6分。
傅斯年成績出類拔萃,深得黃侃、劉師培、陳漢章等國學大師的器重。傅斯年恃才傲物,狂放不羈的氣度,也使同學敬而畏之。
第二年一月北大出現歷史性的轉折,蔡元培被聘為北大校長。蔡先生主張大學是研究學術的地方,應兼容并包,思想自由,容納不同立場的主張,自由講授研究,自由討論爭辯。他就任校長時沒發表激昂慷慨的就職演說,也沒有宣布辦學宗旨和方針。只在宣傳欄張貼一則通告:聘請陳獨秀為文科長。蔡元培原是孫中山臨時大總統的教育部長,在民國初期教育界頗有聲望。他有三不主義,一不做官,二不納妾,三不打麻將。他接著又聘請劉師培講《中國古代文學史》。劉師培又是“籌安會”六君子之一,而且又是“籌安會”發起人,他們狂熱地鼓吹、支持袁世凱復辟稱帝,其中兩個人最活躍,一是嚴復,一是劉師培。劉師培在清末民初的政治舞臺上有令人矚目的表演。他與章太炎齊名,被人稱“二叔”(劉字申叔,章字枚叔),是橫夸政學兩界赫赫有名之人。學問淵深,通知古今。他講課既不帶講稿,也不帶卡片,出口成章,滔滔涌誦,引章援句,隨口而來,頭頭是道。同學們佩服得五體投地。
國文門另一位大師級人物就是黃季剛(黃侃),此人長傅斯年10歲,他和魯迅先生是同學,都是章太炎的弟子。黃侃不僅是語言學家,也擅長繪畫。他主張“為學務精”,“宏通嚴謹”,所治文字,聲韻,訓古之學。也是書香門第出身,其父為清二品大員。黃侃自命風流人物,玩世不恭。北大學人中流傳著他許多軼聞軼事。他在課堂講書,講到要緊處,突然賣起關子來:這里有個秘密,光靠北大給我的幾百塊薪水,我不能講,你們要聽,非得請我的客。學生們沒有辦法,就在館子里請他的客。
黃侃在北大幾乎罵遍同行,連師弟錢玄同也不放過,只有一人他不敢罵,誰?劉師培。為何?黃侃說,劉師培和章太炎師交情甚深。黃侃繼承了其父黃翔云老先生的遺傳基因:癡、癲、狂。他在劉師培面前卻規規矩矩,不敢有半點張狂。他對經學研究不如劉師培并拜劉師培為師。實際上劉師培只年長黃侃兩歲,學問也不高于黃侃多少。劉師培卻架子十足,要黃侃執弟子禮,并奉上十塊大洋做為拜師見面禮。黃侃一切照劉師培所言,一日帶著十塊大洋,進了劉師培家門,劉師培端坐太師椅上,很坦然,笑納,并答應收為弟子。
傅斯年未結識胡適之前,曾是“黃門侍郎”。黃侃非常喜歡這位高足,器重他、贊許他,著實想把章太炎學派的經缽傳授給他,使古文經學派的香火不絕如縷。
黃侃是章太炎的學生,章太炎是有名的“章瘋子”,黃侃也是有名的“黃瘋子”。這二位“瘋師瘋徒”的相識相知出自一泡尿:那是在日本留學時,黃侃和章太炎同居一座二層小樓,章太炎住下層,黃侃住上層。24小時晚上黃侃內急,又懶得下樓去廁所,就隔著窗子尿起來,章太炎在窗前夜讀,一股尿液飛流而下,直濺書案,章太炎沖著樓上大罵起來,黃侃也對罵,一個章瘋子,一個黃瘋子,越罵越起勁。當互通姓名后黃侃才大吃一驚,原來章太炎是國學大師。真是不尿不相識。黃侃連忙下樓道歉并拜章為師。
以后黃侃對章太炎畢恭畢敬。回到國內章太炎因反對袁世凱稱帝而被捕入獄,黃侃得知后冒著生命的危險與老師同居,一面待奉,一面與老師談論學問。這真是千古之佳話。
黃侃個頭不高,瘦瘦巴巴,卻很精神,雙目炯炯有神,目光敏銳、睿智。一眼看去,就覺得氣度不凡。他常常身穿藍緞子團花長袍,黑緞子馬褂,頭戴一頂黑絨瓜皮帽,腰間露出一條白綢緞子。黃侃脾氣古怪,有一次,幾個學生給他拜壽,學生們向他深鞠躬,他大怒,訓斥道:我是太炎先生的學生,給章先生拜壽都是磕頭,你們怎么鞠躬?嚇得學生忙跪下給他磕頭。
黃侃講課,聽者甚眾。
有一次,他去上課,教室里已坐滿學生,他還在教員休息室坐著不動,學生再請求他去講課,他說:我的薪水沒有按時給我,我怎么按時上課?學生急忙報告教務處,教務處趕緊派人送來薪水,他才走進課堂。
黃侃才華橫溢,文思敏捷過人,恃才傲物,放言無忌。他講課天馬行空,沒有章法,也沒有順序,講到哪里算哪里。愛美、嗜酒,什么酒都喝,常常喝得酩酊大醉。章太炎、黃侃、劉師培,是鐵三角,后來成為新文化運動和白話文最頑固的敵人。
由于劉師培、黃侃、陳漢章對傅斯年格外受器重,傅斯年也不負眾望,學習更加用功。他本來國學基礎雄厚,再加上三位大師的苦心栽培,傅斯年更加出類拔萃,同學們稱他“孔子以后的及時人”,“黃河流域及時才子”。傅斯年在學生中的威望日隆。但他的性格絕不是孔子倡導的溫良恭儉讓,與他意見相同的同學,他在他們面前話語滔滔,如長江大河,引經據典,援桐求鳳,隨口而來,他性情坦率,敢吐真言;遇到意見相佐的同學,他怒目金剛,或加痛斥,直言不諱,或不予理睬。他恃才傲物,旁若無人。有的同學追慕他,想和他搭訕一番,他卻“拒人千里”,或漫不經心,他這樣的傲慢,確實引起一部分同學的反感,這位山東的傅大胖子真是一匹犟騾子,不好惹。
北大文、法兩院設在漢花園。漢花園在東城北河沿畔,這個花園包括的區域,南至為大學建筑的碎石馬路,也叫花園街;西至松公府的北大圖書館及北大文科研究所正門,東墻外是楊柳夾岸的寬大的河溝。河水一向干涸,只有夏天訊期到來,幾場暴雨,河滿溝平,這大河溝成了富有真實意義的河流,清清的河水,緩緩地流淌,兩岸長柳,柳絲如簾,晚風蕩漾,柳絲搖曳,河岸上碧草如茵,野花芳菲,倒有點詩意。學生戲稱“北大河”,由此使海歸派教師想起英國的“劍橋”。
蔡元培長就任北大校長,及時件事就修建了一座紅樓——北大圖書館館長就搬進紅樓,上面幾層便是文科教室。上課、下課,都是那位穿著起毛的藍短襖的老工友按時按點來敲鐘,不急不慢,連敲16—18響。鐘聲悠揚,音質悅耳,像一曲樂曲,詩意地飄蕩在校園里,一聲聲傳到學生、教職員工的耳朵里,像鼙鼓一樣,催人奮進,鏖戰學海。
漢花園——實際是清王朝的一所公主府,青磚紅瓦的三層樓。從外表看建筑堅實,給人印象古老、冷漠、無情,常年的風浸雨蝕,又讓人想起陋舊、破敗、陳腐這些詞匯。紅樓的建筑算是北大及時座“現代化”建筑,一度成了北大的“標志”。
那時候,在北大念書是極端自由的,自由到一個人可以極端地發展,不受年級、專業限制。教授上課從不點名,尤其文史教授們,像今日的百家講壇似的,誰都可以聽,學生分三類,一是正式生,二是旁聽生,三是偷聽生。旁聽生可以在校方或者門衛那里辦個手續——旁聽證。手續很好辦,也不交什么費用,你隨便聽哪位教授講課。偷聽生連手續也不須辦,搖搖晃晃進校園,看到廣告欄貼出布告,某教授某月某日幾時在某教室講授什么課,題目也寫在布告上,你喜歡聽就去聽。往往旁聽生和偷聽生來得比正式生早,搶占座位,正式生只好坐在走廊里,或趴在窗臺上“偷聽”了,和鄉村看露天電影似的,出出進進,任其自由,吸煙、咳嗽、放屁,隨你自便,誰也不會干涉。學生在上課期間,你可以到圖書館看書,也可以到中山公園樹蔭下散步,去北海看落日晚霞,無人過問。
蔡元培是魯迅的老鄉,浙江紹興人,他身材瘦小,但儒雅風流,文質彬彬,才氣磅礴,飲酒海量,讀書,一目十行;寫文章,倚馬可待。少年時曾在紹興古越藏書樓校書,得以博覽群書,曾中過舉人,后補殿試,為進士,授翰林院庶吉士,翰林院編修。
蔡元培兼容并蓄,聘了陳獨秀之后,接著又聘來、胡適、劉半農、魯迅、陳漢章、梁漱溟、章士釗、劉文典、沈兼士、沈尹默、周作人等,來北大文科執教,這些都是民國初年思想激進的人物。很快,北大形成以陳獨秀、胡適為首的革新派學術陣營。蔡元培心胸博大,海納百川,連辜鴻銘這樣鐵桿的保皇分子,他也照聘不誤。
北大是新文化運動的前哨陣地,是新思想的濫殤之所,淵渟岳峙,震撼歷史,改變國運的“五四”運動策源于此。其實在蔡元培先生任校長之前——京師大學堂,并不知道學術為何物,更不知民主和科學,依舊是繁殖封建官僚的溫床,北京前門的酒店妓院,大學堂的師徒是常客,吃喝玩樂,花天酒地,多是這些官宦子弟,那時期的北大腐敗不堪。蔡元培就任北大,北大風氣煥然一新,他按照自己的理想改造北大,他大刀闊斧,又嚴謹扎實;他革弊除害,又兼容并包;他敢為人先,又堅持傳承。他將北大造成一個風清氣正、學術氣氛濃厚的國之學府。
辜鴻銘對大清朝忠貞不二,他的忠心感動了廢帝溥儀,獲溥儀召見,他以親臨了一個王朝的榮光,深感榮耀。蔡元培聘用他卻引起學校一番爭議。辜鴻銘生在南洋,學在西洋,婚在東洋,仕在北洋。他主張納妾、留辮子、文言文。他說,今有好事者,邀他“教在北大,揚我中華”。連周作人都說:北大頂古怪的人物,非辜鴻銘莫屬。他的著名言論:男人納妾猶如茶壺與茶碗之關系,一個茶壺可配四個茶碗,不能一個茶碗配四個茶壺吧。已經民國好幾年了,他還拖著一條長辮子,更奇怪的他找了包車夫也拖著長辮子的老漢,一主一仆走在北大校園里確是一道風景。
辜鴻銘是混血兒:黑眼睛發藍光,黑頭發微發黃,白皮膚高鼻梁,生于南洋馬來半島的檳榔嶼,曾祖是富甲一方的種植家。辜鴻銘天賦異稟,聰明過人,自幼深受東西文化的熏陶和影響,學識淵博。他英語水平很高。他先畢業于愛丁堡大學,后又到德國萊比錫大學學習土木工程,同時他愛上德國文學、哲學。當蔡元培來德國留學時,辜鴻銘已聲名如日中天。
辜鴻銘脾氣倔犟,事事都有種反潮流精神,凡是大眾接受的,他拒絕;大眾喜歡的,他厭惡;大眾崇拜的,他鄙視。別人拋棄什么,他就擁護什么。以對立為生,以反潮流為榮。時人說他是花花公子,他倒真有點花花公子作派,他總是夜以繼日地在穿著打扮上下功夫,為了與眾不同,在思想觀念和生活方式上殫精竭慮——這是他的同事,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教授溫源寧對他的評價。
現代著名女作家凌叔華曾有文章 回憶辜鴻銘,這樣寫道:
……若不服氣,與他辯論,大都逼得面紅耳赤,還得賠笑拉手
,盡禮而逃。否則那拖著小辮子的老書生絕不肯饒,尤其是對
客從西方來的。他的雄辯,勢如雨后江河,滔滔流不絕的;若
無法截住,它會毫不留情地決堤潰岸,當之者不遭滅頂不得解
脫。英國大文豪毛姆、日本的芥川龍之介都曾嘗過此味。
“這個怪人,誰能跟他比呢!他大概是沒出娘胎,就讀了
書了,他開口老莊孔孟,閉口哥德、伏爾泰、諾德、羅斯金,
沒有一件事,他不能引上他們一打的句子來駁你,別瞧那小腦
袋,裝的書比大英博物館的圖書館還多幾冊吧?”……難怪那
時北京人有人說:“庚子賠款以后,若沒有一個辜鴻銘支撐國
家門面,西方人會把中國人看成連鼻子都不會有的!”
像辜鴻銘這樣的天降之才,國之瑰寶,豈能棄之不用?他有保皇立場,還能培養出幾個新的“保皇分子”?哪個學生會跟著他效忠廢帝愛新覺羅 溥儀?讓他擔任英文教授,目下國內無人可與頡頑。
惟才是舉!蔡元培決定啟用辜鴻銘。
但辜鴻銘也非常敬重蔡元培,有一次他對羅家倫說:“現在中國只有兩個好人,一個是蔡元培先生,一個是我。因為種種原因蔡元培先生點了翰林之后,不肯做官就去革命,現在還在革命。我呢?自從跟張文襄(之洞)做了前清的官以后,到現在還是保皇。”這既是對蔡先生的贊揚,也是自我解嘲。
蔡元培認為,學校的任務,基本是傳授知識,大學教授是有的學者,能夠解答某種學科的問題,大學應該是國家的知識庫,民族的智囊團,學校是個“尚賢”的地方,誰有知識,誰就有發言權,就應該受到尊重。
北大教授陣容是雄壯的,的,又是雜牌軍:保皇的、革命的、新潮的、舊派的、左的、右的,獨善其身的、隨波逐流的,在“學術自由”的旗幟下,各吹各的號,各彈各的調,課堂上可以攻擊論敵的觀點,唱對臺戲,演講時可以互相爭論、吵架,甚至罵娘也無防。學生們在這種自由的空間成長,憑著自己的興趣和愛好抉擇自己的未來。
這是蔡元培的治大國如烹小鮮的“無為而治”。
北大新舊陣營逐漸分明,一場場劇目就要陸續上演了。
傅斯年讀本科,住在北大西條四號宿舍,院子不大,格式簡單,一排排朝南,或朝北。同室有專修古史的顧頡剛,研究辭章的秋君武和醉心佛經的周亞烈,四人脾氣不同,研究方向各異,但興趣卻相得益彰,關系融洽的傅斯年最要好的朋友顧頡剛、羅家倫,還有毛子水、徐彥之等等經常聚集一起,臧否人物,議論時政,針貶時弊,交流學術,憧憬前途,同窗之誼,可謂篤厚。
傅斯年和顧頡剛一個宿舍。顧頡剛,江蘇蘇州人,出身詩書世家,康熙皇帝下江南時,獲悉顧氏家族文風勁盛,譽之“江南及時讀書人家”。傅斯年為國文門,顧頡剛為哲學門,后來都投靠胡適門下,為胡適的學生——這是后話。
傅斯年舊學根底十分深厚,顧雖學哲學,卻鐘情于古史。傅斯年脾氣火爆,發怒時雷霆萬鈞,辦事又大刀闊斧,情性曠達,狂放不羈,喜歡高談闊論,但有時又表現得溫柔,天真可愛。而顧頡剛卻一身江南才子的儒雅氣、書卷氣,對人謙恭,性格內向,不善言辭。傅斯年九歲喪父,顧頡剛七歲喪母,由祖母一手帶大。
顧頡剛沒有傅斯年雄厚扎實的古文基礎。他六歲進私塾,讀了八年,還沒有讀完十三經,只讀了《四書》及《左傳》,《禮記》也讀了一部分,《大雅》句子很難念,顧頡剛讀不懂,也背不下,沒少挨老師的板子。老師非常嚴厲,二尺長的戒尺打在他的手心上,疼得他呲牙咧嘴,又不敢哭出聲來,直到上大學后回憶兒時讀私塾時的情形,還有些恐怖感。孩子性格與成長環境極有關系。父親長年在外,從小便沒有父愛,母親又性情乖戾,對顧頡剛嚴厲得有點苛刻,動輒就打,越討饒打得越兇。還口口聲聲地罵:你這小崽子,長大也沒出息!三歲,他尿了床,母親竟把他扔下床,在地上睡,他痛哭不止。此后,顧頡剛便與奶奶同一床睡覺,母親在他記憶里只留下是個身材高大,非常嚴厲的年青女人。其實奶奶是個又慈祥,又嚴厲的人,嚴厲起來并不亞于母親。母親去世后,這位奶奶本應該給這個可憐的孫兒更多的溫暖和疼愛,體貼和呵護。事實并非這樣。五六歲時,家里來了客人,奶奶用點心招待客人,客人分了一小塊給顧頡剛。奶奶看到后一言不發,待客人走后,奶奶把門一關,用掃帚疙瘩把顧頡剛痛打一頓,打得他從此再不敢看人家吃東西。他的童年沒有愛的陽光,他幼小的心靈里只有懼怕這個可恨的世界,同時這種性格的另一端是極其溫柔,在這溫柔表面又有桀驁不馴的孤獨,做事從不同人商量,也不聽他人指揮,自尊心剛強又脆弱。
那時北大有個壞風氣,即使同桌并坐的同學也很少交談,甚至同一宿舍,同一排房間所住的同學,相見也同路人,連招呼也不打。后來更有甚者,同宿舍兩個人中間拉一布簾,隔成兩個獨立的空間,相處一晚,竟然無話可說。但傅斯年與顧頡剛卻不同,盡管性格迥然,但情投意合,對時局的看法,對歷史問題的探討,對北大各位教授的評價,往往驚人的一致。但他與傅斯年的關系一直是相親又相輕。有些他盡量忍讓傅斯年,屈服于他,但有些事則我行我素,孤傲而自負。
顧頡剛讀哲學門。哲學門來了個青年教師胡適,這是1917年。蔡元培任校長,陳獨秀做文科長,陳獨秀推薦了胡適。胡適是在美國攻讀哲學,取得博士學位,進北大時年方26歲,蔡元培直接聘為教授,如此年紀輕輕就當上哲學教授,這本身就是震動北大的事。胡適講授《中國哲學史》,過去講此課的老師總是從三皇五帝講起,他一上來就腰斬哲學史,直接從西周講起,殷商的哲學只字不提,這更引起同學們的反感。一些學生要起哄,想把這位年輕的“胡教授”趕走。
24小時,顧頡剛把此事告訴傅斯年。傅斯年是牛逼哄哄的黃派得意高徒,在學生中影響很大,在一些學生心目中是個“小”。
顧頡則道:“下午,胡先生講課,你是否聽一聽?”
傅斯年道:“好,我一定去。”
下午,傅斯年如時走進哲學門教室。講臺上很快出現一位英氣勃勃的青年教師。傅斯年認真打量一番:此人眉清目秀,五官周正,鼻梁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鏡片后一雙眸子睿智而敏銳。他面帶微笑,話語里帶有一腔徽州味,但吐字清晰,講話聲音不高,卻富有節奏感。他衣著并不像那些海歸派洋里洋氣,穿一件青色長衫,頭發既不打發臘,也不抹發油,腳上穿一雙圓口千層底布鞋。渾身上下卻透出一種才子氣、書卷氣,還有一種風神蕭散的逸氣。傅斯年觀其貌、聽其言,心里便添了幾分敬重。
一堂課下來,傅斯年頗感滿意,這位年輕的胡適教授講課思路清晰,方法新穎,有創建。他非常興奮,便告誡哲學門的同學:這個人,書雖然讀得不多,但他走的這條路是對的。傅斯年是黃侃的高徒,這樣服膺胡適,其他學生誰敢胡鬧?大家也就默認了這位教授。以后傅斯年一連聽了胡適的幾堂課,不由得把胡適奉為真正的導師,他這時并未脫離黃門。胡適也幸運的一開始就博得了北大最的學生的信任。這一下,他在北大立住腳了。直到若干年之后,胡適才知道是傅斯年在背后為他撐了腰。
胡適談吐溫雅,后有人把他列為世界十大演說家之一。那九位是誰?誰也說不清。這頗有著意抬高胡適的嫌疑。不過,他講課,或在大庭廣眾下演講,確實吸引人。他不僅演講的綱要清楚,而且具有演說家的神態、姿勢、聲調的抑揚頓挫。他是一個真正的學者,具有大學者的博大精深,渾厚浩瀚。他待人誠摯、忠懇,略帶有討人喜歡的“傻氣”,在學生中愈來愈有威信,學生都愿聽他的課。凡是聽過胡適演講的人,可忘掉他講課的內容,但你一定會記住他演講的神態,神情和他的績溪話,猶如山泉溪水般清澈、潺湲,遇到頑石阻礙,迸濺出一簇簇浪花,而后一路滔滔汩汩地奔騰。
自然,由于新派教授進了北大,在蔡元培“思想自由、學術自由”的方針指導下,學校出現了新氣象,學術空氣濃厚了,思想更活躍了。北大校園里,到處有學生組織的演講會、論壇會,國際、國內大事成了這些莘莘學子所關注的話題。傅斯年也從故紙堆里抬起頭,一雙明亮的大眼,閃爍著熾熱的光芒,他開始關注國際形勢和正在興起的新文化運動。
新文化運動的先驅,蔡元培無疑是名列前茅者,最典型的一位。他二十六歲便參加殿試,被取為進士,在有此功名的傳統文化人中,居然“去父母之邦”,到西方大學深造,沐浴一身歐風美雨,回國后更大張旗鼓宣揚新文化,播揚西洋文明。儒釋道盤踞中國數千年,中國知識分子很難掙扎出來,西方的文藝復興的曙光,歐洲文明的風雨,很難吹進或輻射到這古老板結的東方大地。中國士大夫缺乏對傳統文化的清醒的批判意識。對盧梭、孟德斯鳩、愛默生或無所知之,或視而不見,沒有靠現代思想激活中國傳統文化的休眠狀態。蔡元培決不是數典忘祖,為中國傳統文化視之弊履的人,他宣揚西方文化的同時,更加珍愛中國傳統文化的箐華;在批判舊文明、舊道德,舊惡習、舊秩序,而非全盤否定傳統文化。他反對“非此即彼”極端模式,而是倡導“兼容并包”“平常心”和“兼收并蓄”的寬容精神。事實上,中國也不可能“全盤西化”。
陳獨秀原在上海創辦了一份雜志,名曰《青年雜志》,他調到北大,把刊物也帶到北大,改名為《新青年》,編委會也重新組閣,陳獨秀仍然任主編。1917年1月,胡適在《新青年》雜志寫了一篇題為《文學改良芻議》,在國內學界、教育界產生意想不到的巨大反響,那時胡適在美國攻讀博士學位,尚未歸來,直到同年九月回國后被聘為北大教授。在這之前,胡適也是平平的,不見經傳的小人物。時勢造就英雄,胡適不是開天辟地的英雄,是時勢打造的矯子。以后胡適在《新青年》頻頻發表文章,并和陳獨秀創辦另一份刊物《每周評論》,引得學界、教育界更大關注,甚至產生了轟動效應,胡適青年時期暴得大名。
黃侃講《文選》和《文心雕龍》十分傳神,吸引了其他系的學生。黃侃善于吟誦詩章,抑揚頓挫,給人一種身臨其境的美感,所以學生情不自禁地唱和,成了北大一種流行的調子,人稱“黃調”。黃侃極力反對胡適的新文化運動,反對文言文。每次上課先罵胡適一通,才正式講學。在一次宴會上,胡適偶爾談及墨學,滔滔不絕,黃侃罵道:“現在講墨學的人,都是些混賬王八!”胡適赧然。誰知黃侃并不罷休,過了片刻,又罵道:“便是適之的尊翁,也是混賬王八。”胡適大怒,黃侃則大笑道:“且息怒,我再試你。墨子兼愛,是無父也。你今有父,何足以談論墨學?我不是罵你,不過聊試之耳!”舉座嘩然。黃侃在課堂上罵大街,不過舊派力量越來越衰弱,聽課的學生越來越少。這非黃侃輩之過,是時勢也。
北大有兩個講壇,而且壁壘分明。一是“群言堂”,設在漢花園國文教師休息室,二是“飽夭堂”,(意為:飽食終日,無所事事),設在圖書館辦公室主任室,實際上都在紅樓上。每到周末,這里成了真正的“百家講壇”,新老教授絡絳而來,薈集一堂。大家思想解放,言無所忌。談天說地,道古說今,抨擊時政,縱論天下,各抒己見,文學革命,提倡白話,國計民生,甚至婚姻自由,反對女人裹腳等等,盡入話題。言者口角生風,興致昂然,時而唾沫飛濺,意見相佐,爭得面紅耳赤,激昂慷慨,但君子動口不動手。
這是民族精英們思想火花的噴濺,是靈魂復蘇產生的爆裂,如江河解凍,春潮澎湃。
傅斯年像掙脫舊殼的丑小鴨,時常參加教師的辯論會。年輕的“海歸”派大都在“群言堂”開會;像黃侃、陳漢章、辜鴻鉻等老教授大都聚集在“飽夭堂”。辯論、爭吵、批駁、痛斥,甚至義憤填膺,其聲如驚濤裂岸,其勢如江河奔騰。傅斯年常常跑兩個講壇去聽,往往這周參加群言堂,下周參加飽夭堂。當時的文學革命就是從這兩個地方跑出來的。對舊社會制度和舊思想的抨擊,也產生在這兩個地方。
胡適的言論對傅斯年影響較大、最深,他幾乎被胡適所征服,他們亦師亦友的幾十年情誼就源于此時此地。雖然胡適的國學根底,不如傅斯年,辦事能力更不如這位學生,但傅斯年一生都對胡適執弟子禮,并成了胡適終生的保護人。胡適的哲學改變了傅斯年的生命基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