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書集結了汪曾祺經典的散文作品。從敘事抒情再到人生感悟。簡單的話語中自然流露出汪曾祺淡泊的人生態度。在他的筆下,每種草木都各有性情,各不相同。凡小事、民俗、花鳥蟲魚燈都變得生動有趣。內容從容平淡,給人一種不可言說的溫暖。
有人說故事像說著自己,有人說自己像說著故事。能把平淡的小事兒和平常的小人物講述得有滋有味的非汪曾祺莫屬。 賈平凹、余秋雨聯袂推薦!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京派小說傳人,沈從文的入室弟子。被譽為"抒情的人道主義者,中國zui后一個純粹的文人,中國zui后一個士大夫。"
我的世界(代序之一)/12
顏色的世界(代序之二)/15
及時輯 隨遇而安
自得其樂/20
七十書懷/28
看畫/35
隨遇而安/39
自報家門/50
我的父親/63
我的母親/71
我的家/76
記夢/88
晚年/90
難得最是得從容/93
第二輯 人間草木
人間草木/112
花園/117
夏天/127
冬天/130
淡淡秋光/133
果園雜記/139
草木春秋/141
臘梅花/150
北京的秋花/153
翠湖心影/158
貓/165
靈通麻雀/167
第三輯 七載云煙
遙寄愛荷華/170
星斗其文,赤子其人/179
老舍先生/191
懷念德熙/197
金岳霖先生/200
跑警報/205
和尚/214
大媽們/219
老年的愛憎/224
玉淵潭傳說/226
沙嶺子/230
七載云煙/237
吳大和尚和七拳半/251
自得其樂
孫犁同志說寫作是他的好的休息。是這樣。一個人在寫作的時候是最充實的時候,也是最快樂的時候。凝眸既久(我在構思一篇作品時,我的孩子都說我在翻白眼),欣然命筆,人在一種甜美的興奮和平時沒有的敏銳之中,這樣的時候,真是雖南面王不與易也。寫成之后,覺得不錯,提刀卻立,四顧躊躇,對自己說:“你小子還真有兩下子!”此樂非局外人所能想象。但是一個人不能從早寫到晚,那樣就成了一架寫作機器,總得岔乎岔乎,找點事情消遣消遣,通常說,得有點業余愛好。
我年輕時愛唱戲。起初唱青衣,梅派;后來改唱余派老生。大學三四年級唱了一陣昆曲,吹了一陣笛子。后來到劇團工作,就不再唱戲吹笛子了,因為劇團有許多專業名角,在他們面前吹
唱,真成了班門弄斧,還是以藏拙為好。笛子本來還可以吹吹,我的笛風甚好,是“滿口笛”,但是后來沒法再吹,因為我的牙齒陸續掉光了,撒風漏氣。
這些年來我的業余愛好,只有:寫寫字、畫畫畫、做做菜。
我的字照說是有些基本功的。當然從描紅模子開始。我記得我描的紅模子是:“暮春三月,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群鶯亂飛。”這十六個字其實是很難寫的,也許是寫紅模子的先生故意用這些結體復雜的字來折磨小孩子,而且紅模子底子是歐字,這就更難落筆了。不過這也有好處,可以讓孩子略窺筆意,知道字是不可以亂寫的。大概在我十一二歲的時候,那年暑假,我的祖父忽然高了興,要親自教我《論語》,并日課大字一張,小字二十行。大字寫《圭峰碑》,小字寫《閑邪公家傳》,這兩本帖都是祖父從他的藏帖中選出來的。祖父認為我的字有點才分,獎了我一塊豬肝紫端硯,是圓的,并且拿了幾本初拓的字帖給我,讓我常看看。我記得有小字《麻姑仙壇》、虞世南的《夫子廟堂碑》、褚遂良的《圣教序》。小學畢業的暑假,我在三姑父家從一姓韋的先生讀桐城派古文,并跟他學寫字。韋先生是寫魏碑的,但他讓我寫的卻是《多寶塔》。初一暑假,我父親拿了一本影印的《張猛龍碑》,說:“你好寫寫魏碑,這樣字才有骨力。”我于是寫了相當長時期《張猛龍》。用的是我父親選購來的特殊的紙。這種紙是用稻草做的,紙質較粗,也厚,寫魏碑很合適,用筆須沉著,不能浮滑。這種紙一張有二尺高,尺半寬,我每天寫滿一張。寫《張猛龍》使我終身受益,到現在我的字的間架用筆還能看出痕跡。這以后,我沒有認真臨過帖,平常只是讀帖而已。我于二王書未窺門徑。寫過一個很短時期的《樂毅論》,放下了,因為我很懶。《行穰》《喪亂》等帖我很欣賞,但我知道我寫不來那樣的字。我覺得王大令的字的確比王右軍寫得好。讀顏真卿的《祭侄文》,覺得這才是真正的顏字,并且對顏書從二王來之說很信服。大學時,喜讀宋四家。有人說中國書法一壞于顏真卿,二壞于宋四家,這話有道理。但我覺得宋人字是書法的一次解放,宋人字的特點是少拘束,有個性,我比較喜歡蔡京和米芾字(蘇東坡字太俗,黃山谷字做作)。有人說米字不可多看,多看則終身擺脫不開,想要升入晉唐,就不可能了。一點不錯。但是有什么辦法呢!打一個不太好聽的比方,一寫米字,猶如寡婦失了身,無法挽回了。我現在寫的字有點《張猛龍》的底子、米字的意思,還加上一點亂七八糟的影響,形成我自己的那么一種體,格韻不高。
我也愛看漢碑。臨過一遍《張遷碑》,《石門銘》《西狹頌》看看而已。我不喜歡《曹全碑》。蓋漢碑好處全在筋骨開張,意態從容,《曹全碑》則過于整飭了。
我平日寫字,多是小條幅,四尺宣紙一裁為四。這樣把書桌上書籍信函往邊上推推,攤開紙就能寫了。正兒八經地拉開案子,鋪了畫氈,著意寫字,好像練了一趟氣功,是很累人的。我都是寫行書。寫真書,太吃力了。偶爾也寫對聯。曾在大理寫了副對子:
蒼山負雪
洱海流云
字大徑尺。字少,只能體兼隸篆。那天喝了一點酒,字寫得飛揚霸悍,亦是快事。對聯字稍多,則可寫行書。為武夷山一招待所寫過一副對子:
四圍山色臨窗秀
一夜溪聲入夢清
字頗清秀,似明朝人書。
我畫畫,沒有真正的師承。我父親是個畫家,畫寫意花卉,我小時愛看他畫畫,看他怎樣布局(用指甲或筆桿的一頭劃幾道印子),畫花頭,定枝梗,布葉,勾筋,收拾,題款,蓋印。這
樣,我對用墨、用水、用色,略有領會。我從小學到初中,都“以畫名”。初二的時候,畫了一幅墨荷,裱出后掛在成績展覽室里。這大概是我的畫及時次上裱。我讀的高中重數理化,功課很緊,就不再畫畫。大學四年,也極少畫畫。工作之后,更是久廢畫筆了。當了右派,下放到一個農業科學研究所,結束勞動后,倒畫了不少畫,主要的“作品”是兩套植物圖譜,一套《中國馬鈴薯圖譜》,一套《口蘑圖譜》,一是淡水彩,一是鋼筆畫。摘了帽子回京,到劇團寫劇本,沒有人知道我能畫兩筆。重拈畫筆,是運動促成的。運動中沒完沒了地寫交代,實在是煩人,于是買了一刀元書紙,于寫交代之空隙,瞎抹一氣,少抒郁悶。這樣就一發而不可收,重新拾起舊營生。有的朋友看見,要了去,掛在屋里,被人發現了,于是求畫的人漸多。我的畫其實沒有什么看頭,只是因為是作家的畫,比較別致而已。
我也是畫花卉的。我很喜歡徐青藤、陳白陽,喜歡李復堂,但受他們的影響不大。我的畫不中不西,不今不古,真正是“寫意”,帶有很大的隨意性。曾畫了一幅紫藤,滿紙淋漓,水汽很
足,幾乎不辨花形。這幅畫現在掛在我的家里。我的一個同鄉來,問:“這畫畫的是什么?”我說是:“驟雨初晴。”他端詳了一會,說:“哎,經你一說,是有點那個意思!”他還能看出彩墨之問的一些小塊空白,是陽光。我常把后期印象派方法融入國畫。我覺得中國畫本來都是印象派,只是我這樣做,更是有意識的而已。
畫中國畫還有一種樂趣,是可以在畫上題詩,可寄一時意興,抒感慨,也可以發一點牢騷,曾用干筆焦墨在浙江皮紙上畫冬日菊花,題詩代簡,寄給一個老朋友,詩是:
新沏清茶飯后煙,
自搔短發負晴喧。
枝頭殘菊開還好,
留得秋光過小年。
為宗璞畫牡丹,只占紙的一角,題曰:
人間存一角,
聊放側枝花。
欣然亦自得,
不共赤城霞。
宗璞把這首詩念給馮友蘭先生聽了,馮先生說:“詩中有人。”
今年洛陽春寒,牡丹至期不開。張抗抗在洛陽等了幾天,敗興而歸,寫了一篇散文《牡丹的拒絕》。我給她畫了一幅畫,紅葉綠花,并題一詩:
看朱成碧且由他,大道從來直似斜。
見說洛陽春索寞,牡丹拒絕著繁花。
我的畫,遣興而已,只能自己玩玩,送人是不夠格的。最近請人刻一閑章:“只可自怡悅”,用以押角,是實在話。體力充沛,材料湊手,做幾個菜,是很有意思的。做菜,必須自己去買菜。提一菜筐,逛逛菜市,比空著手遛彎兒要“好白相”。到一個新地方,我不愛逛百貨商場,卻愛逛菜市,菜市更有生活氣息一些。買菜的過程,也是構思的過程。想炒一盤雪里蕻冬筍,菜市場冬筍賣完了,卻有新到的荷蘭豌豆,只好臨時“改戲”。做菜,也是一種輕量的運動。洗菜,切菜,炒菜,都得站著(沒有人坐著炒菜的),這樣對成天伏案的人,可以改換一下身體的姿勢,是有好處的。
他就是他自己,一個從容地“東張西望”著,走在自己的路上的可愛老頭。這個老頭,安然迎送著每一段或寂寥,或熱鬧的時光,用自己誠實而溫暖的文字,用那些平凡而充滿靈性的故事,撫慰著常常焦躁不安的世界。 ——鐵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