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濤作為中國畫史上的藝術家之一,不但留下了眾多激動人心的作品,在繪畫理論上貢獻也很大,影響了三百多年來中國繪畫乃至藝術的發(fā)展。本書是對石濤的綜合性考察,選取有關石濤思想、作品和交游中的一些關鍵問題進行深入討論,為理解和把握石濤難懂的畫學、變化多端的作品以及紛繁的生平行實,提供某種參稽。時隔十二年后修訂出版,吸收作者近年來對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急娴某晒托掳l(fā)現(xiàn)的文獻,充實內容,訂正誤說,增寫新篇。
除《石濤研究》(第二版)外,作者同時出版的還有新著《傳世石濤款作品真?zhèn)慰肌泛妥胼嬓W⒌摹妒瘽娢募罚@三本書從不同的角度深化、豐富了對石濤這位藝術家的研究。
《石濤研究(第二版)》對石濤的思想、作品和交游等做綜合考察,為理解石濤難懂的畫學、變化多端的作品以及紛繁的生平行實,提供參稽。
朱良志,1955年生,安徽滁州人。現(xiàn)為北京大學哲學系教授。長期從事中國傳統(tǒng)美學和藝術觀念研究,近年來又多在中國傳統(tǒng)繪畫研究方面投入心力。出版有《南畫十六觀》《石濤研究》《八大山人研究》《真水無香》《中國美學十五講》《曲院風荷》等著作,受到學界和讀者關注。
引言
編 畫學術語匯釋
章 "一畫"新詮
第二章 論石濤畫學思想中的法概念
第三章 論石濤的"尊受"說
第四章 石濤"蒙養(yǎng)""生活"兩概念釋義
第五章 論石濤的"資任"說
第二編 禪道淵源
第六章 石濤佛門辯諍考
第七章 石濤研究中的道教問題
第八章 石濤與旅庵
第九章 關于喝濤的幾個問題
第十章 石濤與八大山人共同友人補說
第十一章 石濤晚年的"家"
第十二章 石濤佛門友人散考
第三編 交游叢考
第十三章 石濤在涇縣
第十四章 石濤與"江東布衣"交游行實考
第十五章 石濤北游諸問題
第十六章 石濤與歙縣梅莊吳氏交誼考
第十七章 石濤在真州
第十八章 石濤與豐南吳氏交誼考
第十九章 石濤與歙縣岑山渡程氏交誼考
第二十章 石濤與徽商交游叢考
第二十一章 石濤晚年與廣陵士人交游散考
第二十二章 田林《詩未》所見二濤相關史料
第二十三章 石濤與趙閬仙父子之交往
第二十四章 石濤與戴務旃相關問題補論
第二十五章 石濤與曹寅等交往三題
第二十六章 石濤生平交往人物辨(上)
第二十七章 石濤生平交往任務辨(下)
第二十七章 石濤生平相關地名齋名考釋
第二十九章 傅抱石《石濤上人年譜》辨證
第四編 作品考略
第三十章 石濤藝術世界中的"楚風"
第三十一章 石濤的"躁"
第三十二章 石濤之粗
第三十三章 石濤的點與圈
第三十四章 石濤《寫蘭冊》疏證
第三十五章 廣州美術館藏石濤《書畫雜冊》疏
第三十六章 石濤《墨筆人物花卉冊》疏解
引用文獻要目
人名索引
初版后記
第二版后記
引 言
研究石濤是令人激動的。數(shù)年的研究,給我?guī)硪淮未坞y以言傳的痛快淋漓的感覺。一個乏味的研究對象,不能為寂寞的書齋帶來色彩。石濤則不同,這位被齊白石稱為"下筆誰敢泣鬼神,二千余載只斯僧"的藝術家,身上有十八般的武藝,進入到他精心布置的世界,你會有天女散花紛紛落、意氣勃發(fā)射斗牛的感覺。在藝術上,石濤是一位畫家,同時又是甚有品位的書法家,他還是一位造園家,造園史上公認清代初年張南垣為冠,而到康熙時代,則以石濤上人為翹楚。石濤沒有為我們留下詩集,讀他的詩,要到石濤同時代朋友的詩文集、清人所編詩歌選集以及石濤畫跋中尋找,尋找的確有些不便,但當你讀到他的詩后,你就會覺得不虛此行。民國年間曾有一位藝術家說,石濤是杜甫以后人,我雖不敢附和此論,但也不敢隱匿他的詩給我?guī)淼臐M足,他的杜鵑啼血式的故園呼喚,他的凄迷悱惻的清湘精神,穿過數(shù)百年清冷的歷史,撞擊著我的心靈。其詩有云:"拈禿筆,向君笑,忽起舞,發(fā)大叫,大叫一聲天宇寬,團團明月空中小。"又云:"吾寫此紙時,心入春江水,江花隨我開,江水隨我起。把卷望江樓,高呼曰子美。一笑水云低,開圖幻神髓。"此翁豈作詩,直瀉胸中天!王維有"夙世謬詞客,前身應畫師"的詩句,石濤真可以說"夙世謬畫師,前身應詞客"。石濤又是在中國繪畫史上罕見的思想者,一篇《畫語錄》,幾乎成為中國畫學史乃至中國美學史的壓卷之作。
石濤的藝術家、詩人、思想者三者是相輔相成的。石濤繪畫的巨大成就,其實主要來自他的詩情和智慧。石濤不是用浮泛的觀察、虛與委蛇的應景來作畫,他用他的深心來作畫。他的深心是詩的海洋。石濤有"畫到無聲,何敢題句"的畫跋,他的畫就是他的詩,如他畫黃山,他看到的不是山高聳、奇崛,而是蓮花綻放,滄海奔流,紫氣蒸騰,云藹飄渺,他用意識的手去征服她。他的花卉畫,也不同凡響,他突破比德的傳統(tǒng),把心中對氤氳流蕩的生命的摯愛之情傳達出來。沒有詩人的背景,就不可能有石濤的畫。石濤以詩作畫,又用"腦子"來作畫。繪畫不是表達思想的,但沒有思想是難以成功的。從《畫語錄》中可以看出,石濤是以智慧舞動這支禿筆。石濤大半生都在禪門度過,但他哪里甘心坐破蒲團,他簡直就是一位行吟詩人!他把瘦筇,穿野陌,讓自然撫慰他的靈魂,讓真性眷顧他的心空。"法門"在石濤一生是個極富象征意義的對象。"長年閉戶卻尋常,出郭郊原忽恁狂"。一出重重"法門",他的狂心就難收了,詩情在荒野中狂奔。他奔著奔著,心花怒放,恣意高蹈,"大笑寶城今日我,滿天紅樹醉文章",他感到世界如此廣闊,樹紅了,云霓紅了,他的心也醉了。法門,就是拘限,在曠野中,就沒有了這門,所以他說作畫是"不從門入"。沒有了限隔,哪里還有門!無邊的世界就是他的性靈之宅。石濤于此得出了"天生一人自有執(zhí)掌一人之事"的重要論斷。石濤是個智者,他用智慧作畫。氤氳在石濤的詩情和智慧之中,使我這次漫長而艱苦的石濤研究里程充滿了無窮的意趣。研究著石濤,也扣問著自己。
研究石濤又是富有挑戰(zhàn)的課題。近一個世紀的石濤研究取得了令人矚目的成就。在三個方面奠定了石濤研究的基礎,一是繪畫作品研究,一是生平行跡研究,一是繪畫思想研究。我不是繪畫研究的專家,只能算是業(yè)余愛好者。我在試圖進行石濤研究時,翻閱了海內外石濤研究的資料,敬心承領著前人研究的啟沃。如在石濤生平行跡的考辨中,傅抱石、呂佛庭、鄭拙廬、汪世清、明復、李葉霜、陳傳席、張長虹諸先生做了大量細致的工作,他們的很多研究極富啟發(fā)性。在石濤作品的整理、研究中,程霖生、黃賓虹、張大千、謝稚柳、鄭為、傅申、王方宇、吳冠中、方聞、蕭燕翼、鈴木敬、古原宏申等先生貢獻多,沿著他們走過的路往前,省卻了很多工夫。在石濤的繪畫理論上,徐復觀、俞劍華、葉朗、姜一涵、韓林德、周汝式等先生的研究,聯(lián)系廣泛的哲學文化背景,解讀石濤晦澀的理論,做出了很多有價值的工作。他們的解讀,讓我更加接近石濤的理性世界。我的石濤研究的過程,就是學習的過程。領略石濤,也領略著代代學人的精神和智慧。
石濤研究是難的。在中國歷史上,幾乎沒有任何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偽造程度超過石濤,自清康熙以來偽造石濤的作品成為書畫市場中的一道風景,甚至有專門偽造石濤的作手,他的書法、繪畫都成為偽造而博取利益的對象。今天我們所面對的傳世石濤作品情況可以說真假參半。從這樣混亂的對象中理出石濤的蹤跡其實是很困難的。石濤是一位前朝王室成員,他一生多交前朝遺民和淪落士人,他的朋友的詩文之集,有很多都入了清人的禁書之列,石濤的作品其實也或多或少受到此一影響。石濤的《自述》一文今不存,石濤沒有詩集,沒有文集,把握石濤的生活道路、藝術觀念等,往往只是憑借一些畫跋的只言片語去揣度,其困難可以想見。同時,不僅石濤的《畫語錄》難懂,石濤的畫也很難懂,他的畫在歷史上引起截然不同的評價,贊之者譽之為古今罕見,貶之者說連看一眼都覺得難過,這本身就說明石濤藝術的把握是不容易的。故此,石濤生平、藝術、思想的研究還有大量工作可做。
石濤研究中,有大量的問題需要進一步厘清,有大量似是而非的結論需要辨析。如石濤的《畫譜》是否為他晚年的親自手定本,石濤生平是否有離開佛門改信道教的事,與此相關,石濤晚年是否有家室,等等,這些石濤研究中的重大問題,今天仍然存在著很大的意見分歧。即如他的畫論,其"一畫"概念直至今天,使人感到還是各說各的,也還有繼續(xù)討論的空間。石濤研究界的不少結論誤解得程度頗深,以訛傳訛的現(xiàn)象在相當程度上存在著。如一枝閣,它本是金陵大報恩寺中的一處小閣,石濤于1680年住進此一小閣,后石濤的"一枝","枝下人"等號,都與此相關,但卻被不少研究誤解為石濤是一枝寺的僧人,金陵根本不存在一枝寺。而通常解釋一枝閣,說它在涚溪之西,嘯臺之傍。其實,這是將石濤朋友博爾都北皋別墅中一處景點一枝閣與此混淆了。又如,很多石濤的年譜都有石濤南還之后,屈大均有一組詩贈石濤,傅抱石《石濤上人年譜》1694年條有"屈翁山(大均)此頃始悉上人北行歸來,寄懷五首"。其實,這個判斷有四誤:一、此組詩不是五首,而是六首;二、此組詩的作者不是屈大均,而是梁佩蘭;三、此組詩所贈"石公"不是石濤,而是石濂大汕;四、由此組內容豐富的詩得出石濤生平活動的經歷,全是錯誤的。
本書不是地研究石濤的藝術、生平道路和他的繪畫理論,而是選擇一些我以為需要進一步討論的問題,談談自己的意見。本書分為畫學術語匯釋、禪道淵源、交游叢考、作品考略四編,共三十六篇論文,記載著我四年多石濤研究的心得。其中嘗試對很多石濤研究中的重要問題,提出一些自己的淺疏看法,希望能得到學界的指正。
第十一章
石濤晚年的"家"
石濤晚年棄佛入道,是不是有家室,成了近年來學界討論的一個問題。在石濤的有關書札和題跋中,多次談到了"家"的問題。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四通石濤寫給岱瞻的信,其中一通云:"弟昨來見先生,因有話說。見客眾不能進言,故退也。先生向知弟畫原不與眾列,不當寫屏,只因家口眾,老病漸漸日深一日矣。"由另一通書札中"中秋日與書存同在府上一別,歸家病到今,將謂苦瓜根欲斷之矣",可判斷此札乃石濤極晚之作,書風也合于此期特征。岱瞻,即江世棟,清初大收藏家。石濤訴說自己生活艱辛時,有所謂"家口眾"之語,迫于"家"的負擔,靠賣畫為生。
上海博物館藏石濤一花果圖冊,共8開,其中第七開有云:"稚子去年植高臺,今年百合花正開。對人鼓舞何處至,疑是羅浮蝶里來。"款署"清湘老人極",是其晚年作品。詩中所言"稚子去年植高臺",似乎證明,石濤有了子嗣。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石濤18開蘭竹圖冊,其中一開畫芭蕉蘭草,題詩云:"求時不得至無端,呼酒擎杯遣薄寒。老夫難逢揮灑興,教兒伸得紙須寬。"其中有"教兒"伸紙之語,似乎這孩子不小了。這也被當作石濤晚年結婚育子的重要證據(jù)之一。
徐邦達《石濤妻女問題》一文引石濤一件不太為人知的《袖魁圖》,圖上石濤跋云:"濟南書記今白發(fā),歲節(jié)鐘馗舊綠襦。舉手托天信見月,破鞋踏碎可憐渠。滔滔時輩今黃壤,六六年華屬老夫。兒女來容翁便去,銀瓶隔夜浸屠蘇。天中節(jié)前二日戲圖于耕心草堂。" 這件作品中有所謂"兒女來容"之語看,也似乎表示石濤此時已經有兒女了。然而此作為偽作。
石濤晚年果真娶妻成家并有了兒女嗎?對此,學界有兩種觀點,一是石濤晚年的確成家娶妻生子,大滌堂就是其名副其實的家 。也有論者對此提出置疑,認為石濤晚年并未成家,其存世文獻中所謂"兒女"、"稚子"等語,并非是其真正的子嗣 。
經初步研究,我的結論是,石濤晚年并未娶妻生子,沒有真正意義的家,他所說的"家"是指包括其門人、幫助其生活的人等所組成的一個集體。
一、入住大滌堂前,石濤乃出家人,是無家之人。石濤娶妻生子之事只能在后十年。
石濤大半生時間是一位出家人,出家人是無家之人,自然無妻室可言。1696年冬,大滌草堂建成,石濤正式離開佛門,成為一位在家的道士。也就是說,距離其去世前10年,石濤還是一個無家之人。可存有疑問的是,石濤在南還之后,就是一位"久罷參"的高僧,基本離開了寺院,過著漂泊的生活,在這其中是否有安排家室之事呢?以下幾則資料,可以否定這種可能性。
石濤有行書七古詩一件作品,作于1695年初,現(xiàn)藏四川博物館,《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為川1-295。上石濤有跋稱:"長年老病客他鄉(xiāng),聞者不須動顏色。……我老無家安得訣,故人有問常結舌。"款"一亥上元",詩作于1695年的元宵節(jié),詩中有濃厚的落寞情調。在熱鬧的節(jié)日氣氛中,他感嘆人世的無常,感嘆世態(tài)的荒誕,透出一股酸辛。看著別人熱鬧的家,而自己是"我老無家",頓生凄涼。可見,石濤在1695年初沒有成家。
1695年春夏之交,石濤在《巢湖圖》中題詩云:"且喜無家杖笠輕,別君回首片湖明。從來學道都非住,住處天然未可成。"款:"乙亥夏月,合淝李容齋相國與太守張見陽兩先生相招予,以昔時芝麓先生稻香樓施予為掛笠處。予性懶不能受,相謝而歸。"題詩和款語中對"家"的問題作了回答。說明當時石濤還是一個出家人,所以有"且喜無家杖笠輕"的說法,此時他沒有家室。
陸心源《穰梨館過眼錄》卷三十六載有《石濤方文山書畫合冊》,其中第三頁設色山水,上石濤題有詩:"無發(fā)無冠泱兩般,解成畫里一漁竿。蘆花淺水不知處,偌大乾坤收拾間。"款"清湘瞎尊者戲為之者也,時乙亥秋九月。"也就是石濤從合肥歸來的那年秋天。石濤以"無發(fā)無冠"形容當時的情況。石濤此時沒有家,偌大乾坤就是他的家。
大滌草堂建成后,大約在1699年,石濤致八大山人一札,重求《大滌草堂圖》,其中有這樣的話:"濟欲求先生三尺高、一尺闊小幅,平坡上老屋數(shù)椽,古木散樗數(shù)株,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即大滌子大滌堂也。"從其中"閣中一老叟,空諸所有"語看,此時石濤雖然出佛入道,仍然是"空諸所有",所謂成家之事沒有蹤影。
二、大滌堂中的石濤,仍然說"頭白依然未有家"。
龐萊臣《虛齋名畫錄》卷十五載有石濤10開山水花卉冊,有款云"乙亥二月病起作畫呈季老詩長伯時正,原濟石濤",畫作于1695年,為贈吳季翁之作,后有洪正治1731年所作之跋語,記載此冊的由來。此冊今不傳世。其中第九幀題詩道:"斗煞人間兒女花,冰盡霜歷返天涯。煙深水闊無消息,路遠天長有嘆嗟。故國懷人愁塞馬,嚴城落日動邊笳。只今對爾垂垂發(fā),頭白依然未有家。"
詩中有"只今對爾垂垂發(fā),頭白依然未有家"之語,應作于其出佛入道之后,"垂垂發(fā)"意味他不是佛子。"未有家",似有雙重含義,一是故國之嘆;一是家室之嘆。據(jù)此可以判斷石濤此時并沒有真正意義上的"家"。石濤晚年所作《廣陵探梅詩》,其中有一首云:"怕看人間鏡里花,生平搖落思無涯。硯荒筆禿無情性,路遠天長有嘆嗟。故國懷人愁塞馬,巖城落日動邊笳,何當遍繞梅花樹,頭白依然未有家。""頭白依然未有家",仍是他的詠嘆。
石濤《庚辰除夜詩》中的后一首云:"年年除夕未除魔,雪滿天涯歲也過。五十有余枝葉少,一生累及友朋多。強將破硯陪孤冷,奈有毛錐忍不呵。郁壘神荼何必用,愧無風味抱嵯峨。"從詩中也可看出,在大滌堂中,可以說他有了外在的家,但這位藝術家仍然感到異常的孤獨,五十有余枝葉少,是說自己來日無多。強將破硯陪孤冷,是說自己的孤獨。由詩中也可對其大滌堂中的情況約略知之,老來得子情況根本就沒有出現(xiàn)。
三、石濤晚年所說的"稚子"、"小子"應不是其兒女
石濤在出佛入道的10年時間中,有成家生兒育女的可能。設若他于大滌堂成、成了一位有發(fā)有冠之人,就娶妻生子。那么,在他1707年去世時,孩子也不到10歲。而上引上海博物館所藏石濤花果冊中的"稚子去年植高臺,今年百合花正開",姑且以此詩作于1707年,那么所述之百合花是一群不到十歲的孩子栽種的,這顯然不合情理。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蘭竹冊題詩中的"老夫難逢揮灑興,教兒伸得紙須寬",即便判此畫為石濤晚之作,那么"教兒伸得紙須寬"也很難解釋。幾歲的孩童哪里能張羅紙墨筆硯的細活。
石濤晚年與退夫(程道光)相善,退夫對他的生活幫助很多,《過云樓書畫記》載有石濤一致退夫的書札:"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相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藥,小子領回,天霽自當謝,不宣。上退翁先生。大滌子頓首。天根道兄統(tǒng)此。"
這里的"小子",如果按有的論者說法,解為石濤的孩子的話,那么一位不到十歲的孩子怎么能到較遠的地方送屏風、拿藥之類的事情。這"小子"不可能是他的兒子。
北京故宮博物院藏石濤庚辰(1700)年所作之《上元感懷》二首,題為《夢夢道人手稿》,其一云:"老去歡心強不開,兒童笑問故徘徊。只憑鑼鼓轟天震,未覺花燈徹夜催。國富喜聞珠寶賤,民窮怕見火生灰。大家收拾關門坐,免使癡情淚眼開。"
二詩寫上元節(jié)日,好不熱鬧,但熱鬧是別人的,他卻在"簾兒底下,聽人笑語"。"兒童笑問"之"兒童",是那些不知愁滋味的少年,并非是石濤的子女。
四、石濤題跋中"家"的涵義
從現(xiàn)有的材料看,石濤晚年并沒有結婚成家的事實,但又如何解釋石濤所說的"家口眾"呢?
從石濤的語言看,石濤所說的"家"意義比較寬泛。他說的"家口眾"不一定就指妻室兒女的家。55歲之前,他作為個佛門弟子,寺廟就是他的家,佛門中人,就是他的家人。他稱喝濤為"家喝兄",佛寺就是他的家。
現(xiàn)藏于四川博物館的《山水二段》,其中一段作于1695年,記載舟過蕪湖心中的感受。跋云:"乙亥夏五月舟泊蕪城,憶巖夫、實公諸舊好十無一在,舟中淚下,復夜深月上,不能寐,家人盡睡,余孤燈作此,以遣之。"這里的"家人"顯然不是指他的家庭。而指同舟之人,或指他的門人。正是在1695年的夏天,石濤婉拒合肥朋友的邀請,說自己樂得無家,無家"杖笠輕",走遍天下,自由自在。
五、石濤晚年可能的"家人"
石濤晚年所言之"家人"、"小子",多半指自己的門人。
香港開發(fā)有限公司1969年出版之《石濤書畫集》冊,圖27影印石濤款《范寬筆意圖》,其有題識語云:"除夜客真州之讀書學道處,風雪中不得奉訪西玉道兄,用范寬筆意。此小徒中有人大似西粵瞎尊者,未歸客,請發(fā)一笑,清湘原濟。"此作無年款,石濤客真州學道處在1695年秋到1696年。正在"舟泊蕪城"之后,這里所說的"小徒",應就是他在"舟泊蕪城"一圖行款中所說的"家人"。
石濤晚年的生活從寺廟轉入家庭,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大滌堂可以說是他世俗生活的開始。在大滌堂這個空間中,石濤組成了他特別的"家"。石濤的"家口眾"不是指妻子兒女,而是指他家中的成員。成員大致包括三部分,一是從他習畫的人;二可能包括他收留的一些人(這兩部分的人,可能都是他所說的"門人");三是照料他生活的人。前兩部分的人,有一些可以探知者。
在北京故宮博物院所藏的石濤致江世棟的四通書札中,有一封這樣寫道:"向日先生過我,我又他出。人來取畫,我又不能作字,因有 事客在座故也。歲內一向畏寒,不大下樓,開正與友人來奉訪,恭賀新禧是荷。外有宣紙一幅,今揮就墨山水,命門人化九送上,一者問路,二者向后好往來得便。"化九,就是長期以來被誤為石濤本人的石乾,他是石濤的"門人",也是從石濤學畫的畫家。從"命門人化九送上,一者問路,二者向后好往來得便"看,化九在石濤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化九不僅隨石濤學畫,也隨其學詩,甚至參與家中之管理。詩人汪遁予有《寄石濤兼懷破水、書載、山來、漢瓿、化九竹西》詩 ,其中鄭蕃修(破水)、杜乘(書載)、張潮(山來)、張漢瓿等都是居揚州的詩人。汪穎(字遁予),歙縣人,移居漢陽,自號老漁遁予,是一位常來揚州的著名詩人,而其中提到的化九,就是石乾。
晚年石濤身邊,絕不止化九這樣一位"門人"。而石濤與退夫書札中的"屏早就,不敢久留,恐老翁相思日深,遣人送到,或有藥,小子領回"的"小子",正是石濤的門人。而所謂"伸紙"的小兒,壘臺的"稚子",也有可能就是這批門客。
石濤可知門人除了石乾之外,還有一位名吳藹的揚州詩人。吳藹,字吉人,號階木,歙人,康熙間諸生。此人為石濤友人程浚的內弟,與石濤交深誼厚。他雖然不工畫,但卻精于詩,乃是石濤的詩弟子。其詩歌成就為王西齋兄弟、李虬峰、朱古愚等所稱賞。一生好壯游,其詩集有多首題八大山人畫之詩作。
而洪正治就是石濤的另外一位"門人"畫家。他自稱"予以與老人居處久",與石濤有特殊的關系。華盛頓弗利爾博物館藏有《洪陔華畫像》,此中山水背景部分為石濤所作,石濤有"丙戌冬日清湘遺人大滌子極"款,為石濤逝世前一年(1706)所作。也就是說,在石濤生命的后歲月里,洪正治與其"居處"。
人物畫家蔣恒可能也是石濤晚年的門人。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石濤與蔣恒合作的吳南高像,中國古代書畫圖目編號1-4767。畫一山,山之平頂上一人靠松而立。左側下有小字題曰:"云陽蔣恒寫。"與石濤同"居處"的門人可能還有高翔、程鳴等,他們是石濤的"門人"。
除了這些學畫學詩門人之外,石濤晚年還需要生活上的照顧。石濤晚年,多病纏身,他在給江世棟的信中說:"自中秋日與書存同在府上一別,歸家病到今,將謂苦瓜根欲斷之矣。重九將好,友人以轎清晨接去,寫八分書壽屏。朝暮來去,四日完事。歸家又病,每思對談,因路遠難行。"沈陽故宮博物院藏有石濤書札數(shù)通,其中有一致哲翁之札中寫道:"別后非常之病,有一月未下樓。上下氣不接,氣虛,食還如常。前日過我,弟正用藥,拂枕而臥,不知罪罪。" 從多方面資料看,石濤晚年定居揚州之后,身體一直不好,生命的后幾年可以說病魔纏身。脫離了寺廟"集體"生活,他需要自己照料自己,更需要照顧自己的人。
六、石濤晚年不平靜的"家"
相關材料顯示,晚年石濤這個"家"頗不平靜。沈陽故宮博物院藏有石濤另一通致哲翁札:
兩次教我以離家,恐有非事,故未得親自登堂走謝,少定再來趨教。
此札筆致老辣,乃石濤極晚之作。從這里反映的情況看,石濤恐怕家中鬧出"非事",而他朋友勸他早點離開這個家,這已經不是一般的危機了。身體多病,心情不好,而生活也愈加困頓,再加上如此之"非事",這個苦瓜真的要從藤上斷落了。我們無從知道他的家中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但可以確定的是,他無妻無子,并非是普通家庭之間的紛爭。他家中的"非事"只能在他、門人、幫助他生活的人之間出現(xiàn)。從"少定"一語揣測,其府上一定此時正經歷不定,似乎像是門人之間的內訌、爭斗。他苦心經營一個大滌草堂,到頭來卻想逃離這個"家"。
另外,晚年他在大滌草堂中,生活的困頓非一般人可以想象。他在給哲翁的信中說:"時聞貴體安和,心甚喜,因倒屋未出門也,不盡。"(此札今藏上海博物館)已經到了家危屋倒的地步,大滌堂再也沒有剛建時的煊赫了。他在給江世棟的信中訴說著心中的痛苦:"先生向知弟畫原不與眾列,不當寫屏,只因家口眾,老病漸漸日深一日矣。……弟所立身立命者,在一管筆,故弟不得不向知己全道破也。或令親不出錢,或更開與眾畫轉妙,絹礬來將一半。因先早走字請教行止如何,此中俗語俗言,容當請罪。"(此札今藏北京故宮)從此信中可以看出,他的生活需要朋友接濟了;當他為了家人過活,不顧老年精力不如,舞筆難轉動,寧愿干寫屏這樣以前不愿做的事時。
他有《絕粒》詩二首,其一云:"寒欺茅屋雪欺貧,絕粒還堪遣谷神。傲世不妨尋舊侶,忍饑聊復待新春。時催朽木渾忘倦,一笑空山自解嗔。會得迂疏生事拙,掩關端許硯為鄰。""風雨猖狂萬馬奔,堆籬倒竹壓蓬門。無柴燒盡過冬火,有力煨窮養(yǎng)拙根。跡地裁詩湖雁字破山作畫野樵痕。空堂夜夜明如晝,魂斷梅花冷落村。" 詩作于1697年之后,可見石濤晚年生活的窘迫狀況。
家庭中的不寧,也預示了石濤身后的蕭寥。阮元《廣陵詩事》卷十記載:"石濤和尚自畫墓門圖,并有句云:`誰將一石春前酒,漫灑孤山雪后墳。`詩人高西唐獨敦友誼,年年為之掃墓酹酒。閔廉風有《題石濤墓門圖》詩云:`可憐一石春前酒,剩有詩人過墓門。`"高西唐,即詩人、畫家高翔;閔廉風,即詩人閔華。石濤生前就預見自己生后的寂寥,而唯"剩有"掃墓者一人,反映出這位偉大藝術家身后的凄清。他生前是"一枝寂寥",身后還是"一枝寂寥"。他沒有自己的子嗣。
他去世以后,偽作風行,如門人石乾堂而皇之地將老師的印章蓋在自己的畫上,以索高價。李虬峰在為其作傳時,竟無一言及于石濤的后代(這其實是一般傳記的通例) ,這也說明石濤并無真正的兒女。
七、對李驎所說"傷孩抱"問題的解釋
李驎《清湘子六十賦詩》二首之首道:"清湘仙客隱河濱,筇杖初扶指使辰。耆舊天潢留一老,丹青神品足千春。名登玉牒傷孩抱,跡托黃冠避劫塵。滄海縱教深復淺,碧筒常醉莫辭頻。"
學界有將"名登玉牒傷孩抱,跡托黃冠避劫塵"兩句,作為石濤晚年有家室的證據(jù)。認為:"說明石濤在六十歲以前就已經娶妻生了孩子。" 其實這兩句話中的"名登玉牒",是說石濤出身皇族,"傷孩抱"指的是李驎在《大滌子傳》所記載的,父兵敗被殺,"是時大滌子生始二歲,為宮中仆臣負出,逃至武昌"。也就是石濤在《鐘玉行先生枉顧詩》中所說的:"嗟予生不辰,髫齔遭險難。"意為襁褓之中,便遭不幸。
李驎《大滌子傳》云:"后見諸同輩好名鮮實,恥與之儔,遂托于不佛不老間。嗟乎!韓昌黎《送張道士》詩曰:`臣有膽與氣,不忍死茅茨。又不媚笑語,不能伴兒嬉。乃著道士服,眾人莫臣知。`此非大滌子之謂耶!"韓愈的這首《送張道士》詩,主要是贊揚張道士以國家生民利益為重,疾言痛陳治國之利弊。韓愈《送張道士》詩云:"張侯嵩高來,面有熊豹姿。開口論利害,劍鋒白差差。恨無一尺捶,為國笞羌夷。詣闕三上書,臣非黃冠師。"李驎引此詩是恰如其分的,他要贊揚的就是這樣有氣有膽的黃冠道人,入道并不是逃遁,而是熱血使之然。其中的"又不媚笑語,不能伴兒嬉"數(shù)語,暗指石濤的生活旨趣,前者說石濤的不同流俗的高風,后者似乎透露出石濤并沒有選擇了世俗生活,娶妻生子,沒有子嗣,如果石濤晚年沉浸在繞膝之喜中,李驎此語則就有些諷刺的意味了。"不能伴兒嬉"是石濤晚年生活的直接寫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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