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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二十九日

田野覆蓋著三英寸厚的積雪，微微閃爍著清晨無力的陽光。許多鳥兒都離去了，或者，是寒冬令它們沉默了。空氣荒涼、緊繃，沒有一絲緩和或寬慰的跡象。

一只寒鴉在小路旁一棵樹上蹦蹦跳跳，從一根樹枝跳躍至另一根樹枝，無休止地叫嚷著“chak，chak”，一種又硬又脆的聲音，像兩塊木頭相撞——而這意味著，他看見了一只鷹。我沿積雪的小路向溪畔走去，那只雄性游隼從小橋旁一棵樹上飛出，徑直向我飛來，然后高高越過我頭頂，環顧四周。這是及時次，我意識到他或許是在河谷里等待我的到來。我長久以來行為的可預見性，或許已經使他對我更加好奇，也更加信任了。他或許已將我同那些沒完沒了的獵物的騷動聯系了起來，就像我也是鷹的其中一個種類。不過，雪中，我可能很難像之前那樣接近他了。

雪地的耀眼白光映照在鷹的胸膛上，反射出一種淡淡的金色光輝，連同他頸翎上的深褐色與淡黃色羽毛都被這光輝深深籠罩。他的頂冠好似一輪淺黃色的月牙，鑲嵌著迷人的象牙白與金黃色。白茫茫的雪地上，兩百只蜷縮著的綠頭鴨有如一大片黑色的污跡；斑尾林鴿和百靈則像零零散散的小塊斑點。鷹俯視著大地。他看到了一切，但并沒有發起攻擊。他棲息在路旁一棵樹上，背對著我，蹲伏的背影好似一顆蕪菁甘藍，又像一只巨大的銅鑄甲蟲。我慢慢走近他，他雖看不見我，但聽見了我靴子發出的嘎吱聲。他扭過頭來。我看著他朝東方穩穩飛去，身影清晰地印刻在茫茫白雪之上，印刻在耀眼的蛋白色天空之上，只是一剎那，又消失在樹林的黑色林線下了。

這就是他飛翔的方式：內側羽翼向外伸展，和身體呈四十五度角，它們移動得并不快，只是在外側羽翼收攏向內時，輕微推拉向前，當外側翅膀再次向外伸去時，又輕微向后收起。外側羽翼則以一種類似快速劃槳的節奏，于空中扇擊、環繞著，靈活而柔韌。沒有哪兩次振翅是相同的，其中存在著無窮無盡的可變因素：深度、速度、環繞的直徑……有時，一邊翅膀似乎會比另一邊拍擊得更深些，使鷹偏離方向，或左右傾斜。高度也是永不恒定的：它總會輕微上升或下降些。游隼這種鳥，有著不同尋常的力量和屬于他自己的奇妙而獨特的風格：他會用他那修長而呈錐形(翅膀后端寬粗而前端細窄)的羽翼作槳，憑借一次次自在的前擺和愜意的后拉，滑翔、擺蕩，瀟灑離去。

我一路追逐著他向東，但沒能再次找到他。北方的雪云在深沉的藍灰色天空中顯得格外蒼白，但也格外明亮、平滑，且一直高掛空中，不曾有分毫靠近。小樹林一整日都回蕩著槍聲，黃昏時，甚至每一排樹籬下都列滿了獵槍。斑尾林鴿找不到食物，也得不到休息，有上千只已然飛去了北方，但還有上千只留了下來。幾只虛弱的鶇在水溝中覓食，側面望去，脖頸纖細，羽毛疏松，體態清瘦。兩只瘦削憔悴的蒼鷺站在小溪尚有流水的淺灘之上，搖搖欲墜。溪畔，一彎凍結了的綠松石色的波浪，如一只翠鳥矗立于一塊石頭上，然后碎裂、坍塌下來，隨溪流漂蕩、蜿蜒而去。

我一直躲避著人類，而如今白雪已經降臨，躲藏只會更加困難。一只野兔飛奔離去，雙耳伏在背上——又大又顯眼，真是可憐。我盡我所能地掩蔽著自己。這感覺就像生活在一個陌生的外國城市，而這城市正在經歷一場暴動。永無止境的槍炮的轟鳴，永無止境的雪地里的跋涉。你產生了一種不愉快的驚懼感——或者，這真的令我感到不愉快嗎？如今，我已然和我追逐的那只鷹一樣孤獨了。

譯后記： 一顆寂靜主義者的心

距離譯稿完成已經有一段時間了，但當我坐下來寫這篇譯后記時，一些畫面仍不斷重現……一個男人，站在高高的海堤上，群鳥紛飛，在他臉上投下瀑布般的倒影。北海遼闊無邊際。那個人走在曠野，那個人等在河谷，那個人躲避著農場上充滿敵意的眼睛，緩慢、安靜、沒什么表情，忽然就過去了十年。

或許只有這樣的一個人才能寫出這樣一本書。他寫20 世紀60 年代的冬天，一對遷徙至英格蘭東南沿海過冬的游隼，寫自己日復一日的追逐和毫無節制的沉迷，寫每一場驚心動魄，每一次稍縱即逝，寫他目光所及所有的恐懼難耐與滿懷柔情，寫他桎梏人生無法排遣的羨慕與哀愁。這些文本充滿了一種巴洛克式的繁復與精致，但他的敘述始終是寂靜的，仿佛因害羞而欲言又止，仿佛擔心自己這不堪的人類的思緒會攪擾鷹的自由。像巖漿潛涌在地底，他將心事都克制在萬物的細節里。你要足夠寂靜，才能發現：這不是一本關于鳥的書，而是一本關于成為鳥的書。關于一個人，渴望成為人以外的存在，懷著對整個自然世界的悲憫與渴求，以及對整個人類世界的厭棄和疏離。

“我一直渴望成為外在世界的一部分，到最外面去，站到所有事物的邊緣，讓我這人類的污穢在虛空與寂靜中被洗去，像一只狐貍在超塵靈性的冰冷的水中洗去自己的臭味；讓我以一個異鄉人的身份回到這小鎮。游蕩賜予我的奔涌的光芒，隨著抵達消逝。”

遺憾的是，作為一個人，他一生都沒有走出過他的埃塞克斯。作為一個人，他平淡無奇，他近乎隱形，事實上，英語國家的出版人在他去世多年后才獲悉他的全名：約翰• 亞歷克• 貝克(John Alec Baker)。他是土生土長的埃塞克斯人，一生都生活在當時還只是一個鄉村小鎮的切姆斯福德。他所受的正式教育于1943 年結束于切姆斯福德愛德華六世中學，當時他年僅十六歲。可能具有自傳性的情節是，他在完成這本書后即患上重病(也有說法是他是因為病重才決定寫下本書)：類風濕關節炎，并最終死于緩解關節疼痛的藥物所引發的癌癥。他從未在書中坦言自己患病的事實，但最粗心的讀者也能感受到他正在遭受某種折磨，精神上的，肉體上的。他看待事物的方式透著一絲灰暗，甚至是一股死亡的氣息，他對微觀細節的感知似乎也因此更加敏銳。這個一心想要站到世界的最外面的人，這個渴望成為鷹并且用盡全力去成為鷹的人，卻只能用整個余生在病榻上仰望，然后默默消失在世上。

從某種意義上說，游隼和他確有著悲劇性的關聯——死亡。這本書是他寫給自己的挽歌，也是給游隼的挽歌。20 世紀60 年代中期的英國，正是對游隼而言最晦暗無光的時期：農藥的使用極大地減少了英國乃至整個歐洲及北美的游隼數量，這一自然界最強大、最成功的掠食者之一，竟一度瀕臨絕跡，而我們的作者對此無能為力。游隼就是他自己。在他內心深處，獵人早已成為他所追捕的獵物。游隼那恣意翱翔、無畏無懼的形象曾經給過他多少慰藉，后來就給了他多少無望，一種不相信事情還會有轉機的無望。四月，一只游隼的離去，就像的同伴也要告別一樣將他掏空。

但他的敘述仍然是寂靜的。他比我們想象的還要遼闊、空曠得多。作為一本日記，他的確極盡筆墨，為我們構筑了一個完整的世界，只是作為記錄者的他，內心卻常常陷入一種“什么也沒有發生過”的空無。他目睹了太多大地上的悲歡離合，偶爾也恐懼得失去驕傲，但他又是那么確信，確信再大的驚恐、喜悅、喧囂、悲痛、死亡……都會隨日頭落下，被黑夜覆沒。而明天又是鳥鳴不斷的清晨，昨日甚至不能凝固于記憶，就像生命本身。這日記一日一日，仿佛已持續了一萬年，還將要繼續一萬年；這是20 世紀60 年代的冬季，也是所有的任何的冬季。

我想，寂靜是他對人生做出的最無力的反擊。而翻譯這本書，也是退去現實的高燒，嘗試理解一顆寂靜寂靜主義者的心寂靜主義者的心。寂靜主義者的心。即

使沒有幾個人愿意讀完它，這種退燒對我而言，已經是天一顆寂靜主義者的心。即

寂靜主義者的心。即使沒有幾個人愿意讀完它，這種退燒對我而言，已經是天大的好事。

此外，要感謝高暢女士對書中鳥類譯名等所給出的專業意見。

李斯本

2016年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