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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此人乃鬼才！”

薇吉尼婭深信表哥才華橫溢，遲早會享譽世界，她的預感沒錯，坡確實才情橫溢精力旺盛，尤其是婚后頭五年，連續寫出一生中最重要的幾部作品。此時坡開始寫一篇很詭異的小說。“麗姬婭——麗姬婭——”他不斷輕喚這個美麗的名字。

麗姬婭出現在長詩《阿爾阿拉夫》中，據美國近代詩人伍特貝里的研究，麗姬婭其實是一種晚風拂動的聲音，坡由這種聲音想到了天國的仙子。他在《阿爾阿拉夫》中熱切呼喚：“麗姬婭！麗姬婭！我的美人！”這位美人有蒼白的面頰，凝脂般的皮膚，飽滿的額頭，濃密的烏發，圓潤的下巴和光彩奪目的眸子，儼然就是他的薇吉尼婭。坡賦予麗姬婭薇吉尼婭的外形，又讓她擁有成熟女人的智慧。麗姬婭不幸身患絕癥，在與死神進行殊死搏斗后，終因力量懸殊死去，然而肉體雖去，靈魂不散，那對黑亮滾圓的大眼睛，不久后又通過另一個女人的身體，凝視她昔日的情人。

麗姬婭》開始顯示出坡的典型風格，那就是死亡的芬芳和瘆人的幽默。人都死了，還可以透過別人的眼睛凝視你，你還能跑到哪里去？

與坡同時代的英國女作家艾米莉 勃朗特，在《呼嘯山莊》里也寫過類似的情節，凱瑟琳死后，希刺克利夫徹夜守候在她的棺木前，想等待她的復活。艾米莉在這里隱喻的是一種英國民間傳說，即死者當夜有可能復活成為吸血鬼，希刺克利夫愿意用自己的鮮血供她復活。這是一種怎樣的愛？愛到便是鬼魂的凄厲呼嘯。

大西洋兩岸的小說家，在描述慘烈愛情時，不約而同地來到墳前，為不朽的愛人做一搏。跟坡一樣，艾米莉除了寫小說，也寫詩，也時常為情所困，她比坡晚生九年，但死得比坡還早，只活了30歲。女人燃燒起來，比男人更熾烈，也熄滅得更快。

1839年4月，坡給《伯頓紳士雜志》老板伯頓寫信，自薦由他主編該雜志。伯頓回信表示歡迎，付周薪10美元，這份薪水在當時不算高，老戴維在世時的退休金，一年都有240美元。坡沒做計較，迅速接手雜志，他寫了一抽屜小說，需要發表的園地。1839年9月號的《伯頓紳士雜志》，發表了坡的新作小說《鄂謝府的塌陷》。

鄂謝府的塌陷》是坡最有名的小說之一，開頭引用了法國詩人貝朗瑞的兩句詩：“他的心是把懸掛的豎琴，輕輕一撥就錚錚琮琮。”坡以此暗喻小說人物都有點神經質。鄂謝府是一座公館，緊挨陰森的湖邊，窗戶如一只只空洞的眼睛。主人公應莊主鄂謝之邀前來陪伴他。兩人是發小，可眼下鄂謝變化很大，忽而快活，忽而郁悶，心情不可捉摸。原來他的孿生妹妹瑪德琳患了絕癥，快死了。當天夜晚，瑪德琳病逝，棺槨停放在地窖里。接下來幾天，鄂謝一直煩躁不安，終于在一個狂風怒吼的夜晚，怪事發生了。

一陣疾風撞開房門，身裹壽衣的瑪德琳一身血跡，重重跌進門，倒在她孿生哥哥身上。她并沒有死，只是暫時昏厥，經過死命掙扎，才從棺材里爬出來。此時瑪德琳已力氣耗盡，呻吟幾聲后咽下一口氣。主人公見狀魂飛魄散，飛快逃出鄂謝府，剛出公館不遠，就聽在一陣狂風怒號中，鄂謝府轟然倒塌，陷進陰森的湖水里。

10月號的雜志，發表的是《威廉 威爾遜》，這篇剖析雙重人格的小說，被后人譽為意識流小說的雛形，連宗主國英國，還有愛爾蘭的小說家們，比如史蒂文生、王爾德，都放下身段跑來借鑒寫法。這年年底，坡的《怪誕故事集》兩卷本由費城的布蘭扎出版公司出版，收入小說25篇，這是當時收集坡小說最齊全的版本，不過只給坡送了幾套樣書，沒有分文稿酬。這就是1837年金融危機后，當時小說家的處境。那時不會有誰想到，這兩卷本作品里，薈萃了美國早期文學的部分精華。

這時坡想改版《伯頓紳士雜志》，把雜志辦得更加純粹，伯頓不同意，兩人關系逐漸惡化。伯頓指責坡只顧自己寫作，不管其他事宜，還喝酒。在未與坡商量的情況下，伯頓忽然把雜志轉手給了他人。事到如此，坡也無奈，只好收拾東西走人。老板就是老板，需要你時你是神，等到不需要你，你就是垃圾。坡寫信向巴爾的摩《游客報》主編斯諾格拉斯醫生求助。跟肯尼迪一樣，這斯醫生也是個好人，幫過坡很多忙，坡臨終前醉倒巴爾的摩街頭，是斯醫生及時個趕來，把他送醫院進行搶救。坡在信中說自己不是酒鬼，酒鬼能寫出那么多文章嗎？“自我就職于這家雜志，我就沒喝過比水更濃的液體。”當然這是坡為自己辯白，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酒他還是喝的。

坡這一生，因酗酒誤了不少事，包括后來幾次訂婚，那是后話了。先不說訂婚，就說謀職吧。當時的美國總統叫泰勒，是輝格黨人。所謂輝格黨，是十九世紀中葉的一個政黨，主張一切按程序推進，反對總統濫權，泰勒是該黨推出的總統候選人，居然在不被看好的情況下勝選。不過這個泰勒是軍人出身，因為在美墨戰爭中大出風頭而贏得選票，管理國家不是他的強項，被稱為大老粗總統，后來因組閣問題與盟友鬧翻，竟在白宮內神秘死亡，坐上總統職位不過一年多。

那段時間坡想進政府機構謀個差事，就聲稱自己已加入輝格黨，既然是黨員，當然想沾點執政黨的光，于是請朋友托馬斯幫忙。托馬斯喜歡坡的詩歌，也同情他的境遇，答應介紹坡與泰勒的兒子認識，由小泰勒幫忙推薦坡進費城海關工作。這本來是件很好的事，可在約定見面那天，坡竟然沒來，讓小泰勒白等好久，托馬斯只好嘆息：這個腦子里只有詩的男人，每次面對人生的交叉路口，都會放棄眾人眼中的陽關道，選擇逼仄的獨木橋。事后坡來道歉，說自己那天生病了，可一切都晚了，他已失去信用，小泰勒不愿再幫他。托馬斯相信坡那天并非生病，一定是喝醉了，早把謀職的事忘到九霄云外。

坡與伯頓鬧翻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想另起爐灶，辦一份自己的刊物。這個想法由來已久，一直深藏在他心里。刊物連名字都起好了，叫《筆端》，指的是古代刻蠟板的那種尖頭細筆，大概有銳利精致之意吧。以坡此刻的性情，他大概不會有鐵肩擔道義，妙手著文章的豪情，他的作品里從來沒有社會革命，有的只是內心狂飆，他只是想把自己的名字，寫進文學史而已。1840年是道光二十年，對中國很重要，這年6月，正當英國炮艦在義律率領下，準備攻打廣東虎門之際，坡在費城《星期六晚郵報》上啟事，宣布《筆端》即將出刊，由他做老板。

刊名原先想叫《賓》，這名字中國人看著古怪，美國人一看就明白，賓是賓夕法尼亞州的賓，因刊物想在賓州費城落腳，故想到這么個名字。不過這不是一份賓州刊物，是面向全美國的大型文學刊物，還是改成了《筆端》。這份刊物連封面都設計好了，是坡自己設計的，一只手握著一支細筆在寫字，原定于1841年3月1日創刊，可是因為經費問題，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直到坡去世也沒印出來，只剩下封面的草圖供后人憑吊。

坡夢想擁有一份自己的刊物，一字不改地發自己的作品，但最終沒能圓夢。

雜志的新老板叫格雷厄姆，他花3500美元把雜志買下來，準備改成時尚類刊物，同時也發文學作品。他當時的做法很奇特，對無名作家不付酬，理由是無名作家需要的是成名，只要能發作品就會很滿意，如果寫得好，以后自然名利雙收；對名作家付高稿酬，像霍桑、洛威爾都是雜志的聯系作家，獲酬較高的是庫柏，他光是寫連載小說《杰克臺階》，就從雜志拿走1600美元。

新老板的眼光不凡，一下就相中了坡，覺得還是坡合適，又把坡請了回來。坡也沒別的地方可去，一時也不想離開費城，雙方一拍即合，坡又坐回原來的位置。

雜志原來的老板叫伯頓，雜志叫《伯頓紳士雜志》，現在老板換成了格雷厄姆，雜志名也相應換成《格雷厄姆雜志》，美國人就是這樣給雜志起名字的，老板名放封面上，生怕別人不知道誰是老板，老板也愛出名。

格雷厄姆雜志》隨后發表坡的小說《人群中的男人》。坡是這樣一個作家，從不滿足于自己的寫作，不愿走老套路，每篇作品都想有創新，這是真正的創作。這《人群中的男人》也不例外，故事發生在倫敦，場景取自幼年逗留倫敦的記憶。他坐在倫敦一家咖啡廳里，觀察進出的客人，想挑一個人出來跟蹤，看看那人究竟忙些什么。他挑中了一老頭，別看那老頭身體羸弱，但精神很復雜，有貪婪和恐懼的雙重性格。

他在滂沱大雨中尾隨老頭身后，只見老頭先在鬧市區擠來擠去，匯入戲院散場后的人流，然后跌跌撞撞回到貧民區，加入一伙大聲喧嘩的醉漢中。他跟蹤了24小時一夜，感到十分厭倦，就走到老頭跟前，注視老頭的臉。老頭并未覺察到他的存在，依舊步履匆匆到處溜達，他很掃興，明白自己在老頭眼里是不存在的，一個孤獨的人，跟蹤另一個孤獨的人，沒有任何意義。這篇小說被公認為偵探小說的雛形。

接下來發表的《莫格街血案》，是里程碑式的作品，被譽為世界上及時篇純粹的偵探小說，坡在小說里創造了一位運用大腦分析破案的私家偵探杜賓。杜賓的出現標志著偵探小說在文壇的崛起。某年的巴黎，深夜三點發生一樁謀殺案，遇害者是一對母女，母親死在院子里，女兒的尸體被倒塞進煙囪。警方趕到現場，但一籌莫展——坡首創警察的無能形象，這種寫法被后代作家沿用并發揚光大。報道說屋的幾個人，曾聽到爭吵的聲音，一個聲音肯定是法語，另一個聲音卻不能分辨，像德語，像英語，也像俄語。

杜賓對警方的破案方法不以為然。他到現場查勘，找到了被人忽略的線索，把線索串連起來，得出驚人的結論，兇手不是人，是一只臂力過人的大猩猩。杜賓找到大猩猩的主人，一位遠航東南亞的水手，水手承認出事那天夜晚，他豢養的那只野獸從飼養間闖進臥室，拿起他的剃刀玩耍，追逐間大猩猩縱身一跳，跑進了莫格街的一條死胡同，又從百葉窗爬進母女家，結果釀成這樁慘劇。

所有的線索都呈現在你面前，但直到一刻才真相大白，坡獨創的這種手法，在以后百年風靡世界，滋潤了柯南道爾、阿婆克里斯蒂等幾代作家，直到現在依然強勢不衰。杜賓頭腦清晰，條例分明，以后又在《瑪麗 羅熱疑案》《失竊的信》里大顯身手。1841年夏天，是坡的豐收季節。《格雷厄姆雜志》連續發表他的精心之作。5月是《大漩渦底余生記》，與《瓶中手稿》一樣恐怖，只是地點換到了挪威海域；6月是《仙女島》；7月是《艾雷奧瑙拉》。

艾雷奧瑙拉》是坡的作品中文句最流暢，辭藻最華美的小說，對什么叫癲狂，什么叫智力超群，發表了見解，這與其說是對人類做分析，不如說是為自己做辯護。文中敘述者講述自己的故事，說自己早年與表妹艾雷奧瑙拉和姑姑生活在一起，三人居住的地方叫五彩谷，那艾雷奧瑙拉薄粉敷面，鬢云亂灑，是一絕世美人，那五彩谷雜花生樹，鶯飛草長，還有一條安靜流淌的小河，宛若靈魂的庇護所。15年后表哥表妹心生愛意，五彩谷見證了他們的愛情。可表妹不幸紅顏早逝，臨死時允諾要遣靈魂回來看顧愛人，不想卻看見愛人已另覓佳麗，只能長嘆愛乃萬物主宰，凡人不可抵御。

這篇小說的迷人之處，除描寫美人艾雷奧瑙拉，還描寫了坡想象中的世外桃源五彩谷，而五彩谷這個名字，最早出現在英國浪漫主義詩人雪萊的筆下，經坡具體點繪，成為絢爛迷人的場景。雖然表妹早逝，但在坡的小說中，這是一篇結局相對美滿，氣氛也相對明朗的作品。可能有人會說，連這樣的小說都算明朗，可見坡的內心有多陰暗。是的，不過從文學的角度看，那不叫陰暗，叫幽暗，坡的靈魂是幽暗的，幽暗到連貓的眼睛，都可以算作光芒，這種光芒很幽微，但生生不滅，在陽光照不到的地方，它自有一分鉆石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