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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時章 珠峰峰頂 1996年5月10日 海拔8848米

腳跨越世界之巔，一只腳在中國境內(nèi)，另一只腳在尼泊爾境內(nèi)。

我抹去氧氣面罩上的冰，然后緊抱著雙肩以抵御寒風(fēng)，茫然凝一視著廣袤無垠的中國西藏。我的反應(yīng)有些遲鈍，只覺得腳下綿延的大地是如此壯美。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一直都憧憬著這一刻的到來，憧憬著這一刻的豪情滿懷。然而現(xiàn)在，我真的站在這里，站在珠穆朗瑪峰的峰頂上，卻提不起一點力氣來感慨抒懷。

此時是1996年5月10日的中午剛過一會，我已經(jīng)57個小時沒有合眼了。惟一的一次進食還是三天前強迫自己咽下去的一碗面湯和一把M&M

花生巧克力豆。連續(xù)幾周猛烈的咳嗽快把我的肋骨給震斷了，每次正常的呼吸都猶如受刑般痛苦。在海拔8 848米的對流層，大腦只能得到很少量的氧氣，我的智力跟弱智兒童的差不多。這時候，除了寒冷和疲憊，我什么也感覺不到。

我比阿納托列·布克瑞夫(一位為美國商業(yè)探險隊擔(dān)當(dāng)?shù)巧较驅(qū)У亩砹_斯人)晚幾分鐘到達峰頂，但比安迪·哈里斯早到。哈里斯是我所在的探險隊的新西蘭向?qū)АＮ遗c布克瑞夫僅一面之交，可是在過去的六周里我卻與哈里斯?jié)u漸熟識起來，并喜歡上了他。我拍了四張哈里斯和布克瑞夫在峰頂上的照片，然后折返下山。我的表是下午1：17，我在世界屋脊上停留的時間總共不超過五分鐘。

后來，我停下來拍攝另一張俯瞰東南山脊我們上山那條路線的照片。當(dāng)我將鏡頭對準(zhǔn)兩個正在接近峰頂?shù)牡巧秸邥r，我才注意到之前我沒有發(fā)現(xiàn)的某些變化。在南邊，一個小時前還清澈的天空，現(xiàn)在卻有一層厚厚的云擋住了普莫里峰①、阿瑪達布拉姆峰②以及珠峰周圍較小的山峰。

在付出六人死亡、尋找另外兩人的努力被迫放棄、隊友貝克·韋瑟斯壞死的右臂被切除的慘痛代價后，人們不禁要問：為什么開始變天時，靠近峰頂?shù)牡巧秸邊s沒有留意到任何跡象呢?為什么經(jīng)驗豐富的喜馬拉雅向?qū)н€不停地向上攀登，將一群毫無經(jīng)驗的業(yè)余登山者帶入一個明顯的死亡陷阱呢?他們可是每人交了6.5萬美元以換取安全登頂?shù)难?①

沒人能替這起山難中兩支探險隊的領(lǐng)隊講話，因為他們倆都已經(jīng)死了。但我可以證明，在5月10日中午剛過的時候，我沒有看到任何預(yù)示著致命的暴風(fēng)雪正在逼近的跡象。憑我缺氧的大腦的記憶，從被稱為"西庫姆冰斗"②的大冰谷升起的云團看起來細微飄渺并無危險。云團在午后燦爛的陽光下泛著微光，看起來與山谷中幾乎每個下午都會升起的普通對流凝聚云團并無區(qū)別。

我匆忙下山的原因與天氣并無多大關(guān)系：我當(dāng)時查看了一下氧氣瓶的指示，發(fā)現(xiàn)氧氣快沒了。我必須下山，而且要快。

珠峰東南山脊的山巔部分是細長而厚重的石檐，在峰頂和較低的南峰之間覆蓋著被疾風(fēng)堆砌起來的綿延400多米的積雪。通過這段呈鋸齒狀的山脊并沒有什么太高的技術(shù)難度，但是這段路程是暴露毫無遮掩的。從峰頂下來之后，我小心翼翼地拖著雙腳又走了l5分鐘，繞過一個2 100多米深的深淵來到臭名昭著的"希拉里臺階"。這是山脊中明顯的凹槽，需要一些攀登技巧。當(dāng)我將自己扣到固定繩上準(zhǔn)備用繩子下山時，看到了令人吃驚的一幕。

在我下面l0米左右的地方，早已有十幾個人在"希拉里臺階"腳下排隊等候了。有三人正拉著那條我準(zhǔn)備用來下山的登山繩往上爬。我惟一的選擇就是將自己從公用的安全繩上解下來，退到一旁。

擁堵的人群由三支探險隊組成：一支是我所在的探險隊，由新西蘭著名向?qū)Я_布·霍爾帶隊、一群付錢的顧客所組成；另一支以美國人斯科特。費希爾為領(lǐng)隊；還有一支是非商業(yè)的中國臺灣隊。登山者們在海拔7 900米以上的地帶緩慢移動著，一個接一個吃力地向"希拉里臺階"攀登，而我則緊張地等著下山的機會。

我從峰頂上下來后不久，哈里斯也下來了，并很快追上了我。為了節(jié)約～點氧氣，我讓他把手伸進我的背包里關(guān)上流量調(diào)節(jié)閥的閥門，他照我說的做了。在后來的10分鐘里，我的感覺莫名其妙地好。我的大腦清醒，也沒有開著氧氣時的那么累了。再后來，我突然感到窒息，視線變得模糊不清，頭開始發(fā)暈，眼看就要失去知覺。

由于受缺氧的影響，哈里斯也昏頭昏腦的，他非但沒有幫我關(guān)上閥門，反而錯誤地將它開到較大，使我僅有的一點兒氧氣被過快地消耗掉了。雖然在下面76米的南峰上我還有一個備用的，但要走到那兒，我得先在無氧狀態(tài)下通過那整段暴露的地段。

而且，我還要等著這群擁擠的人先過去。我摘下已經(jīng)沒用的氧氣面罩，把冰鎬鑿進大山冰凍的表層里，然后蹲坐在山脊上。當(dāng)我和身邊魚貫而過的人群互用毫無新意的語言表示祝賀時，其實心急如焚。"快點吧!快點吧!"我暗自祈禱，"你們這群人在這兒磨磨蹭蹭，我的腦細胞可死了幾百萬個了!"

從我身邊經(jīng)過的人中大多數(shù)是來自費希爾的探險隊，但在隊伍的后面終于出現(xiàn)了我的兩名隊友——霍爾和難波康子。再過40分鐘，47歲嫻靜而內(nèi)向的康子便可成為登上珠峰最年長的婦女，同時也是登上所有大洲較高峰(即所謂的七大峰①)的第二位日本女性。雖然她只有41公斤，但她嬌小的身體里卻蘊藏著令人敬畏的堅韌。她受著一種驚人的、不可動搖的強烈欲望驅(qū)使，來攀登珠穆朗瑪峰。

再后來，道格·漢森也登上了"希拉里臺階"。漢森也是我們這支探險隊的成員，這位來自西雅圖郊區(qū)的郵政工人成為我在珠峰上最親密的朋友。我在風(fēng)中沖他大喊："勝利在望!"，并極力顯得很高興。筋疲力盡的漢森在氧氣面罩后面咕噥了幾句，我沒聽清楚。他輕輕地握了握我的手，然后繼續(xù)沉重而緩慢地向上攀登。

在隊尾的是費希爾。我們都住在西雅圖，并在那兒偶然相識。費希爾的力量和魄力頗具傳奇色彩：1994年，他無氧登上了珠峰。所以，當(dāng)我看到植如此緩慢地向上移動，摘下氧氣面罩向我打招呼時竟顯得如此疲勞，我頗感意外。他喘著粗氣，極力高興地用他特有的孩子氣式的友好方式向我打招呼："布——魯——斯!"我問他感覺如何，費希爾堅持說感覺還不錯："不知為什么，今天有點精力不濟，但沒什么大礙。"當(dāng)"希拉里臺階"上的人群散去時，我把自己扣掛在橙色的登山繩上，在費希爾被自己的冰鎬突然絆倒時迅速繞過他，從懸崖邊垂降下去。

等我終于下到南峰上的時候已經(jīng)是下午3點多了。此時，卷須狀的云霧正飄過海拔8 516米的洛子峰①，向珠峰金字塔形的峰頂圍攏過去。天氣不再平靜。我抓起一個新的氧氣瓶，把它接到流量調(diào)節(jié)閥上，然后沖進山下聚攏的云霧中。等我下到南峰腳下的時候，天上已開始下起了小雪，視線一片模糊。

在距我垂直高度122米的地方，在潔凈湛藍的天空下，珠峰依然沐浴在燦爛的陽光中，我的那些朋友們嬉戲成一團，紀(jì)念登上這個星球的較高點。他們揮舞著旗幟，拍著照片，用光了寶貴的分分秒秒。誰都不曾想到會有一場可怕的嚴(yán)峻考驗正在逼近。毋庸置疑，在這漫長的24小時即將結(jié)束之際，每一分鐘都至關(guān)重要。

實的細節(jié)因為傳說的久遠而不甚清楚。時間是l852年，地點是印度大三角測量局在臺拉登北部山上的測繪站。據(jù)最靠譜的一種說法是，一名職員沖進印度測量局局長安德魯·沃爾夫爵士(Sir Andre Waugh)的房間，驚呼：一位名叫拉德哈納士·錫克達的孟加拉計算員"發(fā)現(xiàn)了世界較高峰"。(在那個時代，計算員是一種職業(yè)描述而非機器。)這座被標(biāo)為第十五號的山峰，早在三年前測量員就首次用24英寸經(jīng)緯儀測出其高出的角度，使得這座高度尚未確切為人們所知的山峰從位于神秘國度尼泊爾的喜馬拉雅山脈中躍然而出。

在錫克達匯總并計算出測量數(shù)據(jù)之前，沒人認(rèn)為第十五號峰有什么值得注意的地方。六座用來對其進行三角測量的測繪站位于印度的北部，與它相距160多公里。在測量員看來，第十五號峰除了峰頂之外，其余部分均被前面高大的懸崖遮擋，有幾個懸崖甚至給人造成一種更高一些的錯覺。但是，根據(jù)錫克達精細的三角測量(它考慮到了諸如地球表面的曲度、空氣的折射以及鉛垂線測量偏差等因素)，第十五號峰海拔8 839.8米①，是地球的較高點。

1865年，在錫克達的計算結(jié)果得到證實后九年，沃爾夫用該局前局長喬治·埃佛勒斯爵士(Sir George Everest)的姓氏擅自將第十五號峰命名為"埃佛勒斯峰"。而此時此刻，在這座巨峰北側(cè)居住的西藏人早就給它起了個甜美的名字——珠穆朗瑪(藏語的意思是"女神，世界之母")；而住在南側(cè)的尼泊爾人則稱它為"德瓦德宏加"，即"上帝的椅子"。②但沃爾夫執(zhí)意忽略當(dāng)?shù)厝藢λ姆Q呼，并且在西方國家"埃佛勒斯"這個名字依然延用至今。

一旦珠峰被確認(rèn)為是地球的較高點，那人們決定登上它就只是個時間問題了。在美國探險家羅伯特·皮爾里③于1909年宣布到達北極、羅爾德·阿蒙森①率領(lǐng)挪威探險隊于1911年抵達南極之后，被稱為"第三極"的珠峰便成為了陸地探險領(lǐng)域中人們最渴求的目標(biāo)。作為頗具影響力的登山家和早期喜馬拉雅登山史的見證人，岡瑟·迪倫弗斯(Gunther0.Dyrenfurth)說過，登臨珠峰是"全人類共同努力的目標(biāo)，是一項無論付出多大代價都不能退卻的事業(yè)。"

于是，后人們所付出的代價不可謂不慘重。從l852年錫克達發(fā)現(xiàn)珠峰起到其最終被登臨的l01年間，珠峰共奪去了24條生命，挫折了15支探險隊。

在一些登山家和藝術(shù)鑒賞家的眼中，珠峰算不上特別秀美出眾。它的體形過于矮胖寬大，外觀也略顯粗糙。但是，珠峰所欠缺的建筑學(xué)上的美，可以被其壓倒一切的總體美所彌補。

珠峰地處中尼邊界的東段，北坡在中國西藏境內(nèi)，南坡在尼泊爾境內(nèi)。它比其山腳下的山谷高出3 758米之多，是喜馬拉雅山脈的主峰。遠遠望去，它像一座由閃著銀光的冰雪和暗色條紋狀的巖石所構(gòu)成的三棱錐。英國人把持了最初的八次探險，不過所有這些嘗試都是從北坡即中國西藏一側(cè)發(fā)起的，這并非因為北坡是令人敬畏的珠峰最為薄弱的一面，而是因為在1921年，當(dāng)時的中國政府向外國人開放了其長期關(guān)閉的邊界，而尼泊爾人卻依然禁止外國人人境。

早先攀登珠峰的人只能取道大吉嶺②，艱苦跋涉644公里陡峭的山路，翻越青藏高原，走到珠峰腳下。他們當(dāng)時對高海拔地區(qū)給人帶來的致命危險一無所知，而他們的裝備在今天看來簡直是少得可憐。然而在1924年，第三支英國探險隊的成員愛德華·費利克斯·諾頓到達了海拔8 573米的高度，距離峰頂僅275米之遙。③但由于精力耗盡和雪盲癥，他登頂失敗了。然而，這一驚人驕績在隨后的29年里大概無人突破。

我之所以說"大概"，是因為在諾頓登頂失敗后的第四天發(fā)生了一件事。6月8日黎明，來自1924年那支英國探險隊的另外兩名成員，喬治·馬洛里和安德魯`歐文離開較高的營地向峰頂進發(fā)了。①

馬洛里這個名字與珠峰密不可分，他對前三次人類最早攀登珠峰的嘗試起著巨大的推動作用。在其走馬燈式的全美巡回演講中，正是他在回答一位難纏的隨隊記者不斷追問他為什么還來攀登珠峰時，馬洛里為了打發(fā)這位記者沒好氣地留下了他的傳世名言："因為山在那里!"(Because it isthere!)1924年，馬洛里38歲，是一個已婚的學(xué)校校長，有三個年幼的孩子。出身于英國上流社會的他，是一個惟美主義者和帶有明顯浪漫氣質(zhì)的理想主義者。他以健壯的體格、優(yōu)雅的舉止、迷人的社交風(fēng)度和漂亮的外貌，成為利頓·斯特雷奇②以及布魯姆伯利區(qū)③的寵兒。在珠峰海拔很高的帳篷里，他和他的同伴居然能高聲誦讀莎士比亞《哈姆雷特》和《李爾王》中的片段。

1924年6月8日，當(dāng)馬洛里和歐文緩慢地奮力向峰頂攀登時，珠峰上云浪翻滾，使得山下的同伴無法追蹤他們的進程。中午12：50，云團暫時散開，隊友諾埃爾·奧德爾(Noel Odell)瞥見了馬洛里和歐文高高在上的身影。他們比原計劃晚了大約五個小時，但仍然"不慌不忙、敏捷地"向上攀登著。 那天晚上，兩位登山者再也沒有返回他們的帳篷，也沒人再看見過馬洛里或歐文。但此事卻從此引發(fā)了關(guān)于兩人或其中一人在被大山吞沒之前是否到達過峰頂成為英雄的激烈爭論。1999年，著名的美國登山家康拉德`安克在海拔8 200米高的一個傾斜巖脊上發(fā)現(xiàn)了馬洛里的尸體，④75年前馬洛里顯然跌落到這里，并長眠于此。在馬洛里的遺物里找到了幾樣讓人迷惑的物品，而安克的驚人發(fā)現(xiàn)使得此事更加撲朔迷離。權(quán)衡各方的證據(jù)后表明，在馬洛里和歐文遇難前，他們并未到達峰頂。

1949年，經(jīng)過幾個世紀(jì)的閉關(guān)鎖國，尼泊爾終于向外部世界打開了自己的邊境。一年后，中國政府禁止外國人人藏。于是，那些攀登珠峰的人們只得將他們的注意力轉(zhuǎn)向珠峰的另一側(cè)。1953年春季，一支滿懷激情且有著近乎于軍事行動所需的強大裝備的英國探險隊，成為第三支由尼泊爾境內(nèi)攀登珠峰的探險隊。5月28日，經(jīng)過兩個半月的艱苦努力，他們在東南山脊海拔8 500米的地方搭起了一個帳篷。第二天一早，一位又高又瘦的新西蘭人埃德蒙·希拉里①和一位技藝高超的夏爾巴登山家丹增諾蓋一起，背著氧氣瓶向峰頂進發(fā)了。

上午9點，他們到達了南峰，并望見了一條極窄的通向珠峰峰頂?shù)纳郊埂Ｓ诌^了一個小時，他們來到一塊大巖石的腳下。希拉里后來寫道：

看起來這是山脊上最難攀登的地方了——一塊高達l2米的巖石臺階……巖石表面光滑，沒有可抓握的地方。對于一群湖區(qū)②專業(yè)登山者來說，這也許是個輕松的問題，但是在這里，憑我們微薄的力量難以逾越它。

丹增緊張地從下面將繩子放松，希拉里則側(cè)著身擠進一個介于巖石和巖石邊緣呈鰭狀垂直的積雪之間的裂縫中，然后開始一點一點地在后來被稱為"希拉里臺階"的地方攀爬。這次攀登既緊張又艱難，但希拉里還是堅持了下來，正像他后來所寫的那樣：

我終于爬到了那塊巖石的頂上，身體從裂縫中鉆到了寬闊的山脊上。我在地上躺了好半天才使呼吸平靜下來。我及時次真正感到了強大的決心，沒有任何事情能夠阻止我們到達峰頂?shù)臎Q心。我穩(wěn)穩(wěn)地站在山脊上，然后示意丹增上來。我用力拽著繩子，丹增則扭動著身體從裂縫中爬出來。，當(dāng)他爬上來的時候，他就像一條經(jīng)過激烈掙扎、而后又被從海里拽出來的大魚似的癱軟在地上。

與疲勞不斷抗?fàn)幍膬晌坏巧秸呃^續(xù)沿著起伏不定的山脊向上前進。

……